此间谷,无名湖。
冷泉绕石,粼粼泛波,草木葳蕤,碧绿沁香。
巳时的日头是灿金色的,从湖旁树冠笔直漏下来,仿佛一把柔韧的琴弦,映得一池水如嫁娘新妆,珠玉绫罗缀了满身,摇曳间步步生莲,焕然华光几乎要晃了人的眼睛。
夜弥真的被晃了眼睛,抬手揉了又揉。
她一夜未曾合眼,不知是不是这次贸然动了真气的缘故,“借笔”反噬的过程极其漫长难熬,直到大约一个时辰前,温酒令才得以挣出一丝活气,渗入四肢百骸,让她僵冷的身体一点一点醒转过来。
能行动如常后,夜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来这冷泉边。
倒不是她老实巴交诚实守信乖乖来赴陆忱的约,而是……她有必须来的理由。
因为……
她没衣服穿。
……
没错。
要知道,夜弥向来很不讲究打扮,来谷里以后更是奉行极简主义。
统共两套衣服,脱了一套带了一套,全给落在了湖边。
她昨儿可是正泡着澡被陆忱三剑逼出水,然后就失去意识了。
等她再醒来……
躺的是一张陌生的床榻,裹的是一件陌生的长袍,和她隔着帷帐大眼瞪小眼的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要说夜弥,这些年也算大风小浪见识不少,可谓年岁轻轻身经百战,倒也不是没有过马失前蹄的先例,可像这样充满戏剧感的“失蹄”也是头一次。
等到能撑着身子坐起来,夜弥本意是想按兵不动,在房里等等陆忱——昨夜他撂下一句话就离开了,也不知去了哪里,指不定天亮了就要回来?
虽说陆忱有言在先,这事儿起因也非她之过,但她莫名其妙鸠占鹊巢了一宿,少不得要跟主人家打声招呼吧?打完招呼再针对昨天的事儿好好说道说道。
结果左等右等,等得肚子都开始叫嚣陆忱也没影子,她想了想,翻出纸笔来留了句话便打算先去觅食。
半只脚堪堪跨出门,夜弥才意识到不对。
……?
……嗯……我衣服呢?
身上的外套,黑色的,很大。
显然不是她的,想来……也只能是陆忱的。
被水浸湿过,又被她乱七八糟压了一宿,皱皱巴巴松松垮垮拖拖拉拉,实在不成样子。
啧。
夜弥扶额,只觉得“借笔”的后遗症还没好,头疼。
…
…
…
于是,当陆忱到无名湖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夜弥在半人高的草木丛中低着头悉悉索索左翻右找,身上……还穿着昨日他原本预备沐浴后换的外套。
他本就有意掩藏声息,而那边的夜弥又十分专注于找东西,无心观察周遭,放松了警惕,似乎并未发现身后不远处多了个人。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陆忱并不想让她立刻察觉他的存在。
他下意识屏息眯眼,视线掠过身前的一片青黄,落在她身上。
那是个很年轻的女子,身量纤小,因为裹着不合身的衣服而更显得单薄。头发乌黑,带着一点微卷,高高束成马尾垂在肩背上。
从这个角度陆忱看不见她的脸,只见得她后颈处的一小块瓷白,从宽大的衣领里漏出来,随着她垂首翻找的动作而移动,跃进他眼底——大概是今日阳光过分好了,看久了陆忱觉得有些目眩。
他闭了闭眼睛。
…
周围很安静,他能辨出水流和风的声音。
鬼使神差的,某个画面不合时宜地闪回在他脑海。
几个时辰前,一片浓黑里。
泉水四溅如墨,刀锋出鞘如电。
有人破水而出,身形鬼魅如妖。
“山鬼”附骨一般紧紧咬住那个人影,不敢离开分毫。
然而一场乱战似乎还没开始就戛然而止,那人突然踉跄,重重撞上山石,然后就摇摇欲坠,再无声息。
青刀过颈殷红现。
冷月入眸雪色来。
那一瞬间,陆忱瞳孔骤然一缩。
……
直到那人几乎沉入水中,他才出手捞人。
捞入怀里看也不看,抬手就扬起外衣从头到脚盖住。
下意识地,陆忱探手去搭怀中人的腕脉,沉吟一刻,眉头越锁越紧。
隔着衣料都能感觉到,那人的体温在迅速下降,整个身子僵冷地如同冰雪地里的木偶人。
再等不得,陆忱抱着昏迷的人便往吊脚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