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个月后。
中州,裕西关。
二月刚过,春寒入骨,官道上行人车马不多。
干冷的风毫不留情四下冲撞,放肆钻进路人没有收紧的领口袖口,激得人咬牙缩手,抖抖地迈急了步子,又或者是愤而扬鞭。”
…
“噼啪!”
鞭声清脆地打了个呼哨,劈裂了初春料峭的空气。
“——主子,看这样子,怕是要变天,咱们还是赶紧进谷,也好安心!”
随着鞭声催马近身的是个高壮男子,身着白熊皮夹袄,皮子下面竟是件皱巴巴的短打粗麻褂子,在冷硬的空气里豪放地露着大半胳膊和胸膛,竟然还能在那张粗砺黑红的脸上看出有些汗意。
他腰间鼓囊囊的,似乎支棱着一大把奇形怪状的傍身兵器,怎么看怎么狰狞带煞,叫人不得不敬而远之。
他喊话的对象还不及有什么反应,一旁幽幽转出一句慢吞吞的嘲讽:“哼……你说的话何时准确过?我看这天儿,好得很……急什么。”
“……秦昭!”
黑红大汉气结,回头怒瞪着那个接话的人。
那是个戴着斗笠的白衣男人,银冠束发,容长白面,眉目阴柔,薄唇含笑。单看样子,不像舞刀弄剑的江湖人,倒像是肚子里很有些墨水的文弱书生。
这么冷的天气里,他竟还拿了一把缎面扇子在手中,时不时翻上一翻,阴风阵阵。
真是让人……怎么看怎么不爽。
“……主子您给评评理!这是不是眼看要变天了!我我我这明明是……那什么没下雨就囤着斗笠……没买米就寻思煮饭!”大汉含怨白了秦昭一眼,复又回头,转向三人中间的高头大马,倾过身连说带比划,唾沫差点没喷了那玄衣人一脸,“……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那人一脸空白,还没来得及告诉这大力文盲“未雨绸缪”和“为无米炊”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就听得另一边传来一声短促的嘲笑:“噗嗤!”
秦昭舞出花儿的扇子遮了大半张脸,露出的眼睛明明白白盛着嘲弄:“那是,比起你章禾,少爷和鄙人自然争不得那‘巧妇’之名。”
“啊?什么富?”章禾眨巴眼。
“……行了,都消停些。”
被章禾和秦昭夹在中间的黑衣年轻人终于开口,语气清冷。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暗下来的风云映在他的一双深瞳里,颜色显得愈发沉了。
这年轻人看着约莫弱冠年岁,身量挺拔修长,座下一匹玉狮子浑身毛色雪白,行走如风,来去间大氅翻飞,隐约能看见腰间系着一柄很长的兵刃,用黑色的布缠裹得严丝合缝。
他一开口,身边针锋相对的两人一时间都沉默下来。
寒风中,只见这年轻男人紧了紧缰绳,侧头撂下一句:“巧妇说得对,是要变天。快些走,戌时进谷。”
说罢扬鞭,玉狮子神气地扬蹄,风一样地跑起来。
白面书生扬声大笑应了声是,“唰”地收起扇子紧接着催马而去。
“快些走归快些走,可是——”书生右手边的赤膊大汉阴魂不散似的紧紧贴着,铜铃虎目有些气急败坏,他絮絮不休:“——到底什么富??”
…
…
…
裕西关往南三十里,有谷名“此间”。
裕西这一块儿是个天然的盆地构造,四围有群山丘陵,越往中地势越低,平坦低洼,气候常年暖湿,草木丰润——此间谷便是隐于这盆地最正中,隔绝了外界风雨,人迹罕至,犹如方外之地。
武林都传说,此间谷应是九指圣手白莫执的隐逸之地。
时有听闻这传言的人,跋涉山水来到此处,在林间寻访医仙踪迹,或为求医问药,或为探秘猎奇,但从未听说有人成功寻到了什么。
这似乎,真的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山谷而已。
…
此时,有个小姑娘正在这平平无奇的谷内,站在一座吊脚楼上,凭栏远眺这与往日无异的满目苍翠,托着腮不知在想什么。
天色已暗,积雨云沉沉压在树梢,几欲滴水。
…
“哗啦啦。”
不远处的一片树丛轻晃,仿佛有什么擦着树冠掠过去。
小姑娘目光一亮,直起身子探出去,急切着要把什么看清楚。
…
“哗啦啦。”
又是一阵枝桠摇晃,这次离这吊脚楼更近了些。
…
开始落雨了。
雨滴不急不缓的,打湿了小女孩纤秀的侧脸和睫毛。
她半个身子都探出了小楼,左看右看捕捉着树丛晃动的痕迹,眼睛亮晶晶的,跳跃着雀跃的光。
…
“哗啦啦——”
脚下的树欢欣鼓舞地动了一下,叶片枝桠顺着一个方向旋转过细微的弧度,像是被某种微小的漩涡短暂地吸引——
还没来得及看仔细,小姑娘就被蓦然出现在视野里的一只手吓得后退了半步!
一只手。
明显属于女人。
细白的手指,柔润的轮廓,带着山雨的湿意和薄荷的香气,牢牢抓住了自己刚才倚着的木头栏杆。
下一刻,这只手陡然发力,将一个人轻轻巧巧地荡进了吊脚楼。
一声惊呼卡在了喉咙口,被陆梓月自己咽了回去。
她站定,小脸上的表情生动诠释了什么叫“惊”喜。
“阿弥姐姐!”
小姑娘脆生生唤了一声,扑上前去将来人抱了个满怀。
她被陆梓月扑得一晃,还没说话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