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忽然停顿了,左躲右闪的世子笑眯眯转过身“老头儿,怎么不说了,刀要怎样?啊?都是爹生娘养的,你凭什么将他做成刀?”最后一句话陡然加重了语调,吼的拂尘的心都跟着一滞。
世子接着激道“枉你当年还给我吹嘘自己是镇守一方的名将,就你现在这幅样子,连殿前司指挥使江广都比不上。”
十年前,江广原本是镇守清平关的宣威将军。清平关是漠北第二道防线,等闲只要回雁关不出大事,清平关守将都是高枕无忧,连个敌军的照面都打不着。黑水一战中,先镇国公带走回雁关一带全部兵力围剿敌军,然而入阵太深,大军全部阵亡。而后北狄人趁势侵袭,回雁关失守惨遭血洗,是这江广带了清平关附近的十余万驻军赶来救援,重夺要塞,稳定局势。明帝念其功劳,特越级晋封为殿前司。
明着看来,他不仅守住了回雁关,还为楚家报了血海深仇,然而,拂尘却是连这个名字都听不得。有一次江家的那位小湘妃来大悲寺求符,一只脚刚迈进门槛,拂尘就用碗加了料的粗茶将人送了回去,还一脸高深莫测的道“阿弥陀佛,符者,心清也。”事后有传,那小湘妃在净房内蹲了三天,出来后果然无欲无求飘飘欲仙,整个人还清减了不少,惹得明帝龙心大悦连宠数月。宫里人都道大悲寺不愧为皇寺,灵验!
拂尘骤然听闻江广这个名字,还是从爱徒口中,气的脸都紫了“竖子!”
他甩了袖子,却是连句完整的话都吐不出口,半天才道“休要提那狗贼!你可知他是如何上位?你可知你楚家几十口人为何只剩下三口?”
世子自是不知。打他出生,国公府上下所有人都对他祖父的死讳莫如深。若不是今日净思的缘故,有些东西恐怕要埋一辈子。然而,今日既找到知情人,不好好套一套怎么行?
“他是小湘妃的亲哥哥,十年前夺回雁关有功如何不得封赏?我楚家是死于赫连之手,又与他何干?”
“好,好,好一个与他何干!”拂尘脱了袈裟,指着爱徒鼻子骂“无知小儿,你给我听好了!世人都说黑水一战是老国公爷贪功冒进,你不能!当年皇帝老儿将那狗贼扔到军中本为混个虚名,是那狗贼不知从何听说赫连部首领儿子踪迹,私自带兵越过黑水遇了敌军主力,老国公爷受陛下密令千里奔袭救他,这才落入敌军陷阱。可这狗贼不仅不报救命之恩,逃脱之后还上报朝廷,污蔑国公爷不听劝阻一意孤行,葬送数万大军。然而当时老国公爷和几位少将军并未身亡,只是被围困,是这狗贼瞒了消息,按兵不救,错过了最佳时机。”
老头浑身颤抖,声音几近哽咽,停了又停,才忍住泪水“你祖父!你叔父!几万玄甲军!硬生生被他拖死在沙场啊!你说,与他何干?何干!”
“那回雁关?”
“回雁关之事更是无耻至极。”老头拿手遮了遮眼,一瞬间似老了好几岁,再也不复那个龙精虎猛的将军。
“回雁关原本便易守难攻,又有老太夫人亲自坐镇再加上一万玄甲精兵,即便是北狄主力亲自来攻,至少也要十几日才能拿下,这时间足以等到定远府驻军。然而当年广武城城破到血洗只用了短短三日,是这狗贼先着人送赫连部俘虏进城,然后引来赫连部攻城,待玄甲军与赫连部厮杀疲惫之际,他领了清平关驻军佯装救援,实则从内部给了玄甲军致命一击。”
世子听罢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冻住了,他喃喃道“赤地千里只为军功吗?”
“你以为呢?玄甲军在一日,他江广就永远只能是从四品。不是我看不起这狗贼,要说真本事,他连陈俨恪送来的那些子弟都不如。”
“那也不至于屠城啊?这与那些无辜百姓何干?”
拂尘看着还没到自己胸口的爱徒,叹了口气。岁月催人老,无奈总是他们这些老家伙老的太快,小家伙长的太慢。
“十年前你还未出生,自是不知回雁关是何光景,楚家除了你爹娘在京为质,举家镇守国门,军民一心城如铁桶。那狗贼要立功就要灭门,要灭门就要城内不留活口。再者战场本就如血肉磨盘,哪里来的道义二字可言。”
世子垂了头,他学的是仁义礼智信忠孝悌廉耻,享的是锦衣玉食白马轻裘,虽也于帝都东京见过那么一些小风小浪,却始终堪不破人可以为了权一字争的何等头破血流。他总是天真的想,世间人人皆可爱,给过馒头就能称兄道弟。
他问“净思呢?”
那一年四岁稚童,总不至于遇了那场狼烟就有罪。
拂尘自怀中掏出一个包裹递给了徒弟“别想了,去找人把这药煎一煎吧。”
“他是俘虏对不对?”
世子直勾勾盯着师父妄想找出那一丝丝线索。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大齐将来的统帅只需要一把趁手的刀。”
“刀既在我手,趁不趁手也是我说了算。”世子将包裹丢在了地上,转身又去盛了碗鱼羹。
拂尘在他身后气的吹胡子瞪眼“楚言,你不要太狂妄,你一介女儿身,战场上迟早是要吃亏的!”
世子动作微顿,垂下来的手攥紧又松开,良久发出一声轻笑,回首问“将军有难,可会将老弱病残拉于身前挡灾祸?”
拂尘一愣,他许久未听这个称呼,只觉得心中热血翻涌,正色答“自是不会。”
世子放下手中汤匙,回身一长叩首,而后起身道“身先士卒,守疆卫民,生死无惧,这才是为将之道。若我今日拿无辜者挡灾,与江广之流何异?更不配为大齐统帅!恕难从命!”
拂尘暴怒“放屁!他为异族,何来无辜?你敢说回雁关几十万条人命真与他一丁点儿关系也没有吗?”
“老头儿,他有没有错你早就清楚,要不也不会留他到今日。回雁关的账是该算,可不该找他一个稚童算,还是说我们玄甲军懦弱到只敢拿弱者泄愤?”
拂尘气笑了,合着怎么都是他欺负弱小了?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今天这碗药,他非得喝了才能走。”
世子端了鱼羹,转身走向净思,经过那个装草的包袱时,又一脚将它踢的更远。飞絮倒是机灵,忙现身拾走躲的远远的。
“好,好,你好的很!”拂尘此刻脸色青紫,就差没被徒弟气的当场去世了。
“他一日为我师弟便终身是我师弟,与赫连部没半点关系,除非他亲手在我眼前杀人我才信。”
净思畏血,当然不可能再杀人。这刁徒是要护他一辈子了?
拂尘盯着不断躲避的净思和愈挫愈勇的徒弟眸色幽深“你不忍心让他失智,但记得某些东西对于他真算不上好事。你会害了他!”
世子停了左右围堵,顶嘴道“那也总要试一试,给他一个选择的机会。”
拂尘无奈又披上了袈裟,也许真的是隐世太久了,他已经看不透这些小辈的想法了。明知是痴人说梦的蠢事又为什么非要接着做,似乎做了,这世间就真的会有什么不一样。
血统差异,根深蒂固,又岂是一人之情能跨越?
“他怕玄色。”
拂尘的声音飘来,世子呆愣了片刻,望着师父走远的背影,又瞅瞅自己身上的黑色衣服,果断五指成爪,脱去了外袍,露出素色的中衣。
“师弟,乖乖听话,吃完跟我回家,我天天给你做鱼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