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不来上课?”
“对,说是至少一周吧。”
易晴不禁有些担心,不过柳延妍清脆的命令声打断了她的思绪:“陆唯平退出了,以后就我们三人练,也挺好的,幸好一开始我没选个变换阵型的舞,要不然就惨了。来吧来吧,再跳一个钟头就回去了。”
易晴惊道:“她连表演都退出了?”
柳延妍:“退出了。”
陆唯平回到寝室,拿出包,随意塞了几件衣服就出了门,她的包是好几年前买的运动款双肩包,当时只花了几十块钱,如今拉链已经变得迟钝,这次走得急,包口都没拉上,衣角向外露出了点。她穿过林荫道,穿过奔流的车辆,走了一段路,找了辆的士去了高铁站。一路上,她眼前晃现的尽是他爸爸洗手、抹桌子、倒水、倒尿盆的情景,妈妈说他摔骨折了,怎么摔的,摔了哪里?她一定要回去看看。爸爸是家里唯一支持她并负担她读书的人,而她还没有挣到钱回报他,没有带他坐过飞机,出过省。希望摔到的不是腿,她暗自希望到,不然以后哪有机会再带他出去游览天下?这时她甚至有些埋怨妈妈,爸爸摔了她没有通知她,也没有第一时间赶去医院,回去他身边照顾他。
飞驰的列车不知不觉就到了站,晚上的客流大,她小跑着挤过人群出了站。出站口等车的人多,她又跑到街边等了好一会儿,手举酸了,才看到空的士上了车。在车上,她盘算着这个月的生活费,每月只能花几百块,今天的路费就要了一百多。没关系,能快点看到爸爸最重要,饭菜吃差点也无妨。她想着,一边看着窗外,看着家这边似乎又繁华了些,虽然比不上省会,但也在快速发展,以前只有省会才有的大厂家,现在也开到这边了,以后的差距会越来越小吧?我也不必非要留在长沙了,奥不,我一定得留在那,回家乡,那是没本事的人才做的事,长沙的医疗、教育和工作机会比我们这当然优渥多了。她一直望着窗外出神,又过了一些时间,车子到了医院。
她进了大厅,直奔到骨科,一路上呛人的酒精味直往鼻里钻。酒精总让人联想到血淋漓的伤口和锥心的疼痛,所以陆唯平从懂事起就排斥这种味道。她皱着眉,头往两边甩着,生怕看漏了父亲的病房,结果看见父亲躺在病房外的床上,正在打点滴。她急忙走上前叫了声:“爸!”陆唯平爸爸右脚踝处缠着纱布,正看着手机,听到叫声立马抬起头来,脸上乐开了花道:“哟,我的宝贝女儿来了。”陆唯平心疼地站到床边,盯着父亲帮着绷带的腿瞧了会,又看了看他的脸,发现面色又青黄了些,她叹口气问道:“怎么摔成这样了?怎么搞的?”
“嗨!那天清早出门买菜,下大雨,鞋子卡在了路缝里绊了下,一滑就摔了。”
“妈妈呢?怎么没过来?”
“她要照顾你叔叔,而且还要看店子,忙得很!”
“我都说了好几次了,可以考虑把叔叔送去福利院,你们就是不听。”
她爸爸瞬间抽去了笑容,严肃道:“别说了,怎么能将他送到那里去?那里能有好日子过?”
“怎么不好?现在的福利院条件好多了,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再说我们隔三差五可以去探望啊!”
“你回来就尽说这些?学校怎么样?学习怎么样?同学怎样?你怎么一字不提,管这些空事。你还不如在学校待着,多争口气,也省得你妈老念叨我不该让你继续读了。”
陆唯平刚想开口继续劝说,刚巧她母亲过来送饭了,她提了个老式饭桶,满头汗地赶了过来,看到陆唯平,惊喜道:“你回来了,大晚上的,说了让你明天回,万一碰了危险怎么办?”
陆唯平父亲:“你赶紧把她拉回去,一来就不说好听的,叨叨着我烦!”
“我不去,刚来就赶我走,好不容易才回来的。”陆唯平故作委屈道。
“哪个要你总提去福利院的事,再提,再提就不给你交学费了。”
“提什么福利院的事?让谁去福利院?”陆唯平妈妈疑惑道。
“你问问这傻闺女。”陆唯平心里有些发虚,但还是坚持己见,她小声说道:“我建议让叔叔去,不然我们家担子实在太重了。”
“你疯了?干嘛说这个,明知道你爸不喜欢,听了不高兴,孝顺点就说点好事啊!”
“你们俩总不爱听这些,但是你们想过没,以后你们年纪大了怎么办?谁来管他?现在让他尽早适应那里的生活对他将来有好处。”
“我们老了不行了,就你来养他!这小崽子,翅膀硬了,嘴也跟着硬了,心也变狠了。你叔叔是我们的亲人,你把他推给外人照看,谁有我们这么尽心尽力?还不是让他吃苦头受折磨。他来到这世上,本就受够多苦了,有口不能言,有腿不能迈的,难道我们还把他往火坑推?”
陆唯平爸爸似乎真来了火,气得脸色煞白。她妈妈看到老头不对劲了,赶忙劝道:“哎呀,算了算了,有段日子不见了,怎么见面还吵起来了。”说完她一把拉开了陆唯平,拽着她往电梯口走。陆唯平红着脸,嘴里叽咕着几句碎语,被妈妈拉开了床边。到了电梯口,她妈妈无奈道:“你说你刚回来,你爸还病着,提这档子事干什么?真不像话,你看看他那脸色,别又被你气出病了。”陆唯平扭着头,看着别处,撅着嘴不做声。
“还不乐意听了?瞧你这倔脾气,还不收敛。你在他病时说这个,真对不起他平时对你那么好!”陆唯平还是没说话,她妈妈又道:“其实你说的这个我们不是没考虑过,但你爸说得对,外面的人总不如家里人的。福利院我们去瞧过,躺在床上死了几日没发现的情况都有,我们怎么能放下心?要你叔叔碰到一个好心又能干的人就好,问题是这样的人少之又少。而且,你忘了你奶奶在你小时怎么带你的了?多疼你了?她那一辈子最歉疚的就是你叔叔,怪了她自己一辈子,临终前千叮万嘱你爸要把这个弟弟照顾好,那是他亲弟弟呀,他怎么割舍得下。”陆唯平听到这里,神色缓和了许多,但仍没有说话,她妈妈知道女儿是这样的脾气,叹叹气,见电梯到了就送她离开了。
陆唯平心情七颠八倒的回了家,那是一处老院子里的公寓,楼道的墙粉刷了一遍又一遍,一遍比一遍白,可还是覆满了广告纸。家里房子不算大也不算小,三个人住刚好,但多一个人就显得拥挤。这么多年,她看着领居家装修了好几次房子,看着院里的同学一个个搬到了外面的新房,而她还是守着昏暗的老房。她推开门,照样闻到了一股消毒水味,妈妈又用消毒水擦地板了,她想道,然后就听见了叔叔房里传来的一阵怪叫声,有点像在唱歌,但不成调,嗓音略尖,像跑了音的戏曲声,乍一听见让人毛骨悚然。这样的声音自她有记忆起就一直在听,她不知在心里咒骂了多少遍这个声音,古怪又难听。
她犹豫着,要不要去叔叔房里看一看,妈妈说得对,他好歹是爸爸的亲弟弟,是自己的亲叔叔,可她又实在嫌恶他。她往他房门口踱了几步,躲在门框边,悄悄地朝里瞧着。好家伙,叔叔原本胖胖的身形,变得更加圆润,躺在床上简直像座小肉山,显得更加蠢笨了。最近不知爸妈给他喂了什么,爸爸瘦骨嶙峋,他倒是脑满肠肥的,她心里愤愤道。她想起妈妈曾经说叔叔只是轻度的弱智,他能听懂他们说话,能与他们沟通,只是反应比较慢,说不了复杂的东西,训练得好,甚至可以做简单的工作。可是她只记得小时候看爸爸教他拿东西,他总是抓了就丢,有时家里的杯子、碗猝不及防扔在地上,碎了一地,发出的砰咚声经常吓了她一大跳,便无心再做作业了。结果,别说工作了,现在整日在床上动也不动。她还记得爸爸为了给他看病,哪怕是医生住在偏远的小山沟里,他也寻去了。这么多年,陆陆续续花了不少冤枉钱,很多都说能治,却不见一丝效果。
可她呢?从小到大新衣服屈指可数,她从来习惯穿着洗得褪色的旧衣服。直到现在,她都没有买衣服的习惯,不懂得打扮,光鲜亮丽和她从来沾不上边。以前,长辈和学校的教育告诉她经常买新衣浪费钱,是可耻的,节约朴素才招人喜欢,值得尊敬,她的寒碜外表在学校成为了值得称赞和学习的模范代表。没想到风水轮转,现在周围人人讲究穿着,她这样的只能称为土包子,别人眼里的土妞!她想起了柳延妍漂亮的手提包,易晴精致的外套,这些东西的价格离得她十万八千里远。
门口传来了钥匙声,陆唯平的妈妈回来了,她看见陆唯平痴痴地站在小叔子门外,唬了一跳:“呀,你立那做什么?这么晚了,洗洗睡算了。”陆唯平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泪眼婆娑道:“妈,你就不能劝劝爸爸把叔叔送到福利院吗?”陆唯平妈妈这还是头一次看到女儿放声大哭,她心里猜到了几分哭泣的原因,心头一阵酸楚,轻轻叹口气道:“把他一人丢在那,要真没人管怎么办?”
陆唯平:“怎么会没人管?我们可以经常去看他,你不相信福利院的人,可以专门请个护工照看他!”
陆唯平妈妈:“请护工?哪里来的钱?你出钱?他可是活生生的人,如果我们悉心教导,还有达到正常智力的可能,把他送过去,说不定没几年就折腾没了。”
陆唯平:“那只是你以为的,福利院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就没有想过我吗?你们的心思都在叔叔身上,我呢?我从小到大穿过一件好衣服吗?吃过几次好菜?别说这些了,去游乐场玩过吗?我连课外书都不多!”她激动地吼着,胖叔叔似乎受到了惊扰,在房里哼哼了几声。陆唯平顿了顿,继续道:“这么多年了,你们总说他会好会好,他有好过吗?有恢复过一点正常吗?他这辈子就这样了你知道吗?可我呢?我周围的同学,几乎全比我吃得好,用得好!”陆妈妈叹了口气,脸色灰暗得像没开灯的房间,她看着陆唯平哭红的眼睛,脸由于激动扭曲着,却感到无所适从,只能呆呆望着。两人对着站了一会,陆唯平快步走进房间关上了门,奇怪的是,她没有用力摔门,只是轻轻合上了它。陆妈妈怔了好一会儿,才放下了手里提的饭桶,坐在沙发上发呆。当晚,她就睡在了沙发上,没通过陆唯平的房间进她的卧室。她看着天花板,又朝客厅周围看了看,竟有股悲凉袭来。她很惊奇,这样的感觉从何而来,在她半辈子的人生中,从未体会过这种悲凉。她又想到了自己睡的地方,那是一间不足8平米的小房间,本想用来给陆唯平做书房,小舅子来后,他们只好搬到了那里。这么多年,她的生活都是充实的,满足的,甚至目标清晰又坚定,就是让一家人过得舒适,安康。是她跟不上时代了?还是不思进取了?她眼里的好日子,成了唯一的女儿眼里的窝窝头,能饱肚,但不好吃,比起别的来更是差得远。她以为自己会一晚没合眼,但是身体的劳累催发了睡意,一波接着一波,她睡着了。
陆妈妈留心观察了陆唯平一周,发现她跟个没事人样对那天的事只字未提了,哪怕是发生后的第二天,她又回到了乖巧懂事的样子,一大早起来去了家里的粉店帮忙,餐点过后客人不多了,她又拿着饭桶子跑去医院,一直待到下午一、二点才回。陆爸爸有宝贝女儿的陪伴,心情舒畅,伤自然好的很快,半个多月后肿痛感几乎消失了,直嚷嚷要回家。陆妈妈考虑到住院要耗掉家里不少积蓄,只好不顾医生的劝阻,把陆爸爸接回了家。
看到病情无碍,陆唯平打算回校了,这些时日纳下了不少课,也不知道她没在的日子里,学校是不是发生了不少新鲜事,今晚刚好要开迎新晚会,她也想看到柳延妍她们的演出。陆爸和陆妈当然极力支持她早点回去,于是她当日就买了票坐上了返回的车。
到了学校刚好是晚上八点了,她兴冲冲跑去了展演厅,里面乌泱泱坐了一大片学生,挤满了整个大厅,还有不少是站着看的。她急迫想看到台上的节目,无奈个头不高,视线遮得严严实实。好不容易七钻八拱占了个位置,只能看到台子的一角,可也是目前唯一能看到舞台的地方了。她忽然记起自己没有提醒室友们帮她留个位置,可是她们竟也没有问她。为什么不问呢?她走了半个月,谁也没有发消息问她的近况,她走得那样急,显然是家里出了急事,可是谁都没有一句问候。想到这,她喉咙一阵酸楚,直涌到鼻子,继而是眼睛,不过她忍住了,从小到大,自己哭了太多次,可是哭有用吗?正在出神,台下靠前的位置传来了一浪浪起哄声,定睛一看,是柳延妍她们上了台,距离太远,看不清她们的脸,但是衣服光彩夺目,让人移不开眼。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们身上,观看的人中有吹口哨的,有叫喊鼓劲的,陆唯平听到站在旁边的几个男生在兴致勃勃讨论她们的身材,也有女生在评论她们的服装。她们的舞蹈动作不复杂,但是齐整有韵律。柳延妍特地选了这个不难,但跳动中透着妩媚的编舞,她了解年轻人的心理,辣歌热舞最能挑起他们的热情。易和柳向来引人注目,配上迷人的舞台装扮,更加耀眼,陆唯平觉得没什么稀奇的,到是今天的谢映莲让她觉得眼前一亮。莲子瘦了不少,不知是不是灯光的原因,皮肤也白皙了许多,她的动作虽还有些许笨拙,但在三人组合中毫不突兀,丰满的身躯反倒为她增添了不一样的情调。陆唯平看得痴了眼,这支舞本来也有她的份,她也应该有机会受到众人的瞩目和夸赞,但机会滑溜溜地从她眼前逃脱了。
舞蹈结束后,她也没心思再看,慢慢踱回了寝室。寝室里还是一如往常,只是柳延妍的桌子上似乎又多了不少新的化妆品,瓶瓶罐罐的眼花缭乱,她忍不住好奇去瞧了瞧,许多牌子都不认识。她讷讷地转过身,看到谢映莲位置没有变化,又习惯性地看看易晴的座位,除了椅子上的卡通靠背是新的,别的也没有变化。这个靠背是男友送的吧,这个图案实在不像易晴喜欢的风格,她这么猜测了下,就躺回了自己床上。
关了灯,房间黑黢黢的,陆唯平紧张的精神终于松弛下来,很快就睡着了。也不知是几点钟,走道响起阵阵的脚步声,钥匙串碰撞的哗啦声,接着人声越来越嘈杂。她不耐烦地翻转个身,用被子盖住了头。又不知过了多久,易晴几人叽喳说着话进了寝室,只听柳延妍说:“还别说,没想到学校的舞台效果还不错,今晚我们跳舞时的灯光很绚丽,跳到高潮时竟然还有气喷了出来,吓我一跳!”易晴:“那可不,我也被那气体吓到了。”谢映莲:“今天是请的专门的灯光师吗?”易晴:“应该不会吧,那可得花些钱啊,可能就是学校的学生。”谢映莲:“我们学校还有学舞台灯光的?”易晴:“可能美术系有吧?”柳延妍拿出化妆棉,边卸妆,边漫不经心道:“哎呀,管他呢,效果好就行。我注意到我们在台上跳时,下面简直沸腾了,特别是男生,紧盯着看。”易晴笑道:“你跳舞时还注意到这些了?”柳延妍:“这有什么,我还看到有个戴眼镜的男生看着莲子都要发痴了!”说完几人笑起来,谢映莲脸噌地红了,辩驳道:“是么?我可没看见,我在台上紧张得差点喘不过气,下次再不上台了。”易晴:“这话可别说早了,说不定下次你是第一个来劲的。”柳延妍:“就是!你看,你最近练舞瘦了,还在晚会上展示了自己,何乐不为?好了,不多说了,我打水洗澡去。”说完就去阳台提壶。易晴也在卸妆,提到“展示”,她想到陆唯平也和她说过从未在台上“展示”过什么,问道:“咦,陆唯平还没回来么?”谢映莲:“对奥,说回去一周,好像都快半个月没看到她了。”易晴:“你给她发过信息问下没?”谢映莲:“没有啊,最近不是都在忙吗?每天练舞,累都累死了,太难了!”柳延妍提着壶稍微冲洗了下,走过陆唯平的位置,发现她的书包挂在了椅子上,遂抬头一瞧,看到她床上也铺开了被子。她小声问道:“你们看,她包在这,被子也铺开了,不是回来了吧?”易晴两人惊了一跳,齐向她那边望去,谢映莲眼尖,看见陆唯平盖着的被子拱了一块出来,朝她喊道:“陆唯平?”
陆唯平其实早被她们的谈话吵醒了,心里正烦闷,不想理睬,只装没听到,听到喊她才答应道:“你们回来了?”谢映莲跑过去拉开了她的被子道:“天啦,你真的回来了,怎么我们讲了这么久,你也不说话?”柳延妍道:“你还真沉得住气,我们都说半天了,一言不发,我先去打水了,等下和你们说。”说完出了门。易晴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一回来就睡呢?家里是发生了什么吗?”陆唯平本来睡意未散,就被她们吵醒,只觉得一团心火在打转,突然又抛来这么多问题,就像加了几根干柴,更加恼怒,不耐烦道:“回来很久了,太困了,只想睡觉。”说完蒙上被子,转过身又继续睡了。易晴和谢映莲对望了眼,表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俩猜测她定是发生了些什么,心情不好。过了一会,柳延妍回了,问了句陆唯平怎么还不起床,易晴赶紧让她压低了声说话,说她已经睡了。柳延妍觉得些许不快,心里嘀咕陆唯平还真我行我素,排舞想走就走,回来也一声不吭,什么都没有和她们说明,还不让她大声说话。她朝陆唯平躺着的地方白了眼,只好洗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