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闻那女子睡梦中叫道:“小呆子,你往那里跑?”
安子衣慌走过去,伸手探在她的额头上,着手处肌肤滚热,宛如火烤。心想这是她重伤后一直发烧不止,说起了胡话。忙拿丝巾浸湿冷水,贴在她的额头上。
那女子仍呓语不住,道:“小呆子,你跟我一起念罢。”
安子衣不觉又是五内如焚,抚着丝巾默默垂泪。
那女子呻吟两声,跟着口中唱道:“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矣。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安子衣心头一震,暗付:“这首名叫溱洧一赋,乃诗经中国风郑风之词,讲的是有对少年情侣结伴游玩,相互戏谑情景。记得八岁那年,曾与尘儿在浩然楼下玩耍,望着远处山林一起背而诵之,她怎么也会?”继而便顿然领悟:“是了,想必她也生于书香门第之家,自幼耳濡目染,会些四书五经也不足为奇。”
女子倏地坐起来,大瞪双目叫道:“求求你们,千万莫杀了他,只要放过那个呆子,要我作甚么都可以呆子,都是我害了你,呜呜呜”哭声极其凄厉恐怖,犹如鬼哭神号般。
安子衣急忙抱住她,轻轻拍着背心道:“姑娘,无事了,没人会杀他,他于今好好的,许或去别处找你了。”
女子听了缓缓闭上双眼,痴痴言道:“小呆子,我就在这里呢,你不来寻我,却跑去那里了?”言毕依偎在他怀中,又昏寐过去。
安子衣轻轻将她放在木榻上,拉盖好寝衣。复坐在竹椅上捧头苦思,道:“倘按无心毒经所述,须割下旁人身上一小块皮肤,接在她的脸上,先观其效果。若肌肤相合,血脉相通,便可待初次痊愈,进行第二次诊治。如此周而复始,直至脸颊肌肤全部变换,恢复如初,才算大功告成。可眼下到何处觅一位心地良善之人,甘愿忍受这割肉离骨,刀俎之痛,无私奉献自己的皮肤呢?”
正在这时,又那女子梦中苦苦哀乞道:“郡主,求求你们,只要答应放过他,立时教我死了也心甘情愿。”
安子衣心道:“捱至姑娘醒来,我先劝其多少用些膳食,尔后点住她的穴道,趁夜前往衙门打探一番。看能不能找到无心毒经秘籍,从中寻出个旁的门径。”想到这盘膝闭目,少时竟恍恍惚惚睡去。
突然,眼前寒光骤闪,只见慕容楚楚手持一柄明晃晃尖刀,笑盈盈跑将进来,跟着走到木榻前,俯首掀开寝衣。
安子衣定睛一看,那木榻上睡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失散不久的展轻尘,忙喝斥道:“慕容姑娘,你要作甚么”
慕容楚楚却头也未回,挥起尖刀便向展轻尘稚嫩的脸颊割去。
这下直唬得安子衣魂飞魄散,状若疯癫的叫道:“住手、住手,快住手啊”
遂听噗的一响,慕容楚楚手起刀落。
安子衣歇斯底里吼道:“住手,速与我住手!”呼地怒睁双目,向木榻上瞧去,不由长出口气,原来是一场噩梦。他心有余悸的拭了拭额头上的冷汗,心道:“所幸这姑娘并非尘儿,否则我万死难辞其咎。”盯着木榻上女子瞧了会儿,才蹒跚走出门外购买食物。
是夜,冷风习习,地面积雪初绽,林间小路甚为泥泞。
安子衣施展轻功飞驰下山,瞧四下无人,便纵身跃上一株大树,定睛察看。
但见鄞州衙院内不时有士兵往来巡逻,正房厅堂灯火通明。
安子衣趁隙潜至窗下,单目向里窥视。
当中有一名紫衣女子,脸上系着面罩坐在圈椅上,她左手侧站了一位锦袍青年,赫然正是当朝丞相之子张珪,下边两侧依次肃立数名黑袍汉子,西域八骏居然全部到齐。
忽听门外有人道:“启禀郡主,人犯带到。”
张珪道:“带上来!”
顷刻间,四名禁卫手执圆月弯刀,推进一个血迹斑斑之人,手足俱戴着沉重铁链,跄跄踉踉的叮当作响。
张珪厉声喝道:“见了郡主与本世子,还不跪下!”
那人竟坦然自若的哈哈一笑,可能扯动了外伤,接着倒吸一口凉气,言道:“我把你个狗鞑子,也配受爷爷的大礼!”
张珪快步走过去,抬臂啪啪的两声,打在他脸上,骂道:“贼厮,你找死么?”
那人伸舌添了一下嘴角溢出的鲜血,突然猛一张口噗的疾吐出来。
张珪忙闪身避过,反手又是一掌,恶狠狠道:“既如此,小爷成全你,来吖,拉下去枭首!”
陡闻紫衣女子娇声喝道:“且慢!”
张珪转过身来,卑躬屈膝着道:“楚楚,你要怎样?这等冥顽不灵的贼寇,不杀还留着作甚么?”
安子衣恍然大悟,心道:“适才一瞧见她,我即觉得体态极为熟悉,似曾那里相识,原来脸系面罩的女子乃慕容楚楚。”
慕容楚楚款款离座,莲步轻移至那人面前,问道:“你可知叶风舟那里去了?”
安子衣听了此言,禁不住暗自窃喜:“她尚且不知行踪,那叶大哥必定全身而退了。”
孰料那人冷笑一声:“叶亭主乃何许人也,凭尔等区区这几个畜生不如的狗鞑子,也想捉住他,做你们的春秋大梦罢。”
慕容楚楚柳眉微微蹙起,沉吟片刻,道:“倘若你告之叶风舟的去向,本郡主便放你一条生路!”
那人啐了一声,破口大骂道:“放你娘的臭屁,我姜大伟是何等人物,岂能贪生怕死,夹着尾巴去当汉奸?睁开你的狗眼瞧瞧,别说是我,可着雁荡十六亭数百名卫使,那位不是条响当当的汉子!谁个会卖友求荣,苟且偷安!”
张珪闻言大怒,伸手抢过禁卫手中一柄弯刀,喝道:“那爷爷赏你个周全!”照准他的脖颈,呼地劈将下去。
那人脑袋落地骨碌碌滚处丈余,却仍双目圆睁。
慕容楚楚挥手啪的一下,打在张珪脸上,斥道:“谁教你把他杀了,多管闲事!”
安子衣不觉泪流满面,心下叫道:“不错,雁荡山的亭卫个个都是英雄!姜大哥走好,日后我定为你报这血海深仇。”旋看了一眼那颗头颅,旋飞身向衙门外射去。
待返回望春亭茅屋,救回的女子依然躺在木榻昏昏沉睡。
安子衣就地坐在门前,茫然自语道:“那西域八骏中一个我便抵挡不住,何况八个皆在府衙。”痴痴想了半晌,突然仰天叫道:“也罢,以我腿股之肌,先接上一块,看与她能否相合。”
翌日晨起,他按方子上山采了一些草药,又进城将少缺的几味买来,当晚便取火熬制。
待药水煎成,先将匕首浸入烧酒中。然后并指疾点,连封女子的璇玑、期门、章门、肩井、血海五处麻穴,将药水均匀涂抹在她的面颊上,不大会儿便徐徐泛起红晕。
安子衣忙咕咚咕咚连饮下两壶烧酒,拿起匕首,一咬牙道:“姑娘暂且忍耐,成败在此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