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深薇当初那个只说了一半的问题,鱼劫风当然还是猜到了它的另一半。
那时候,幽鸾突如其来地告诉玄机她要去梳头发了,便独自一人回到卧房去。一个时辰之后鱼劫风去房中找她吃饭,发现妻子将银白如雪的发丝梳回未嫁少女的模样,安然睡在床上,嘴角还含着微微笑意,似乎正梦见什么快乐的事。
然而已经再无一点气息了。
她的脸如同稚气未脱的孩子,连长长的睫毛也变得雪白,在烛火映照下仿佛变成灿烂金色,额上的观音印还如生前一般鲜红。她笑起来真像天上的童女呵,如果要长大后的鱼玄机来看她的遗容,怎么会相信这样童真的女子是自己的母亲?
可是那时,得知娘亲再也回不来的时候,孩子惊恸得尖叫起来,用拳头使劲敲打着鱼劫风的胸膛说骗人,骗人。
幽鸾死了。
于是他忽然就想起了一年前李深薇未说完的那句话,他突然明白她想问的到底是什么
如果幽鸾死了,他会不会再娶她呢。
他会吗?如果是为了了却她那么多年对他的痴情,他会的。可是为了幽鸾,即便她死了,他也不会。但如果深薇不停地不停地问下去,他真能敌得过心里的挣扎么?
可是好在她一生也只会问那一次,他错过了,以后也无需再为她在心中苦苦拟写答案。
李深薇在他这里是那样懂分寸的女子,甚至自从他成婚便极少再见他,就算她那么喜爱玄机,来看孩子时都会特意避让他。他心中若是有一条线,李深薇心里或许有一道鸿沟,从此再不会跨越。
幽鸾去世,本是他早已在心中准备了快十年的事,他预见得到可是对玄机来说,母亲去世却是天都塌下来的打击是啊,就算他遇见幽鸾的一刻就知道要看着她、甚至看着他们的孩子死去,又何曾想过他们的孩子也要看着自己的母亲死去呢?
这个孩子一生的痛苦都是他给的。
玄机无法接受母亲离开,整日哭闹,身体迅速垮掉了。幽鸾去世前一两年,健康也十分糟糕,如今这些症状又出现在了女儿身上鱼劫风甚至发现女儿长出了第一丝白发那时候她才六岁。
孩子的胃口也小下去,每日恹恹的,一刻也离不开父亲,可是一和父亲呆在一起,却又哭着要母亲回来。她原本圆润的小脸凹陷下去,还年幼的明亮眼睛里总是流露出哀愁来。寝食不安,便总是生病,彻夜发烧咳嗽是常事,一病总是病上月余。
鱼劫风怎么肯眼看幼女受这样的苦,总是一边哄着她睡,一边在小床旁翻阅各种医典,就像之前看护幽鸾一样地看护玄机。他也替玄机试了无数的药方,甚至以毒攻毒、烈性无比的药,他都胆敢一试,只期望能一朝救玄机于生死间。可是没有用,身上的病拖好了,心里的病要怎么替女儿治呢?而他自己则因为操劳过了头,又摄入那么多激烈的药石,愈加虚弱了。
他也不过三十出头,却绝望得如同四十多岁的人。
女儿心里的病难道就真的无法平息么,他知道有法可办。因为深薇悄悄来看她时,他就躲在楼上隔着窗默默看着,只要那女子出现在天枢宫,玄机就暂时恢复生机。女儿是真心喜欢深薇的,小孩子的爱最是不会隐藏,而他们两个大人却做不到。
李深薇或不得空或不方便出现时,也支使她阁内的阁主或是贴身的弟子带着些小孩子的玩意送到宫里,有时是虎头鞋绣花肚兜,有时是桂花八宝饭糯米白粽,有时是拨浪鼓、碧玉小算盘,或是小女孩儿簪戴的首饰、漂亮耳环,手链脚链儿,十天半个月地往宫里送。这女子是真心把玄机当作自己的孩子在疼爱的,他又何尝不知道,她曾经可以对他的好现在尽数给了他的孩子,因为玄机永远不会给她闭门羹,玄机永远喜欢她给的任何东西,对她任意的慈爱都报以笑容,而这些他早都错过了。
她可以做玄机的母亲,但再也不会做他的妻子了。
他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本已隐居的秋扫湖不得不再次回宫替他处理事务,有时也帮忙照看玄机。
劫风啊,你替玄机试药是你的一片慈父之心,可是你想过没有,若是你身体这样下去,如果真有那一天,你要玄机怎么办,她已经没了母亲。
师父,你早知有这一天,又何苦当初要我带幽鸾回宫?
劫风,你难道自己不知道,就算你狠心不肯带幽鸾回来,她又怎么肯任凭你抛下她?她也是铁了心要一辈子跟着你啊。
……
这些都是定数,你若有心,便是怎样也逃不开。劫数已经过去,你和深薇要怎样都可,之前你已经辜负她很多了。
他心里却十分明了,如今的状态对他们两人或许是最好的了,两人都还可以坚守各自的阵地,又可以通过玄机保留一些联系,将来很多年都还可以这样平静相望。他辜负她,他当然知道,只不过他须得辜负她她也是坚韧的大人,能明白为什么他要辜负她。
“抓住了!”
女孩儿光着脚站在冰凉的溪水里,忽然兴奋地一呼,抬起手,手里是一条六寸长的鲦鱼。她扬起手臂,把鱼高高地抛去草地上,又埋头去石缝里搜寻猎物。
站在溪岸上的两三女子见状微微一笑。“素素,你开小差了,看见小宫主将鱼儿丢在何处了吗?”李深薇回头点醒打起瞌睡的小侍女。
素素见状方才醒了,扑上前去找到鱼玄机搜得的渔猎,费力从那高草里摸到鲦鱼,松了口气,将鱼放进浸在溪水里的竹篓中那里已经趴着两三肥鱼小蟹,一把螺蛳。
“小宫主,你歇会儿吧,奴婢瞌睡,捡不动了”她直起腰喊上游的孩子。
那孩子只是回头嘻嘻一笑,抬手又是一条肥满的鱼儿丢在草上。
那鱼儿骨碌骨碌沿着草坡又滚又跳地落出去好远,余下的人看着素素窘迫的模样,纷纷笑了。“梅平也去帮忙找找吧,素素这丫头吃不消了。”
梅平应了一声,向着下游的草坡摸索过去。
“呀!”
却听见素素那里传来惊恐的叫声,深薇提步上前,鱼玄机也回过头去,这女孩儿神色迅速变了!
刚赶去的梅平也大惊失色地向深薇这边逃回来。不远处的草坪上,素素正被一个高大男子掐住脖子悬在半空,四肢不停地踢打挣扎,而那男子只是手下稍稍用劲,素素的颈椎便被他咔嚓折断,碎裂声连这边的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那男人转过头来,额头上一枚鲜红的观音印。
是四年前那个逃进山里的观音奴!休养四年,他竟然在山里完全康复了。
李深薇面色也凝重了起来。她跨上前两步,将梅平和鱼玄机都挡在身后,拔剑。
对方一句话也没有说,径直向这边缓慢而极重地踏着步走来,仿佛完全不忌惮李深薇的存在一般。他接近一步,那压倒一切的威胁力便靠近一步,令人不敢直视!
李深薇不怕被人打败。她被打败过,已经不视常胜为名誉但是如今这一仗她不可以输。只是她自己有多少把握可以打败对方?
“铮!”第一剑,对方从背后抽出极厚的一柄长刀,用刀背挡住了她。对方内力之深厚,的确可以与她抗衡,但李深薇的剑法又岂是等闲之辈可以望其项背的?第一剑下去,断砚尚且无恙,对方的刀背却豁了一道口。
男子发出一声冷笑,取刀化守为攻,直对着深薇的天灵盖劈下去。
“娘姨!……”这一刀险得鱼玄机失声大叫,深薇还是不动声色地躲过了。她闪到刀锋一侧,红衣被对方撕破一道。她一手护住梅平和玄机,沉声道:“梅平,快带小宫主回天枢宫,宫里安全,快!”
梅平闻声,连忙抓住玄机的手,要将她带回宫去,而那孩子竟然不肯。“娘姨,你不要,我们一起走!”伸手要去抓深薇的裙裾。
不行,玄机,我今天就要为你除掉这个祸害,我不会再把他放走的。
她咬牙挑出第二剑,将男子的精神吸引过去,一边大喊:“快走!”
观音奴的力气惊人,伸出手捉住李深薇的左手,竟然将她连人掀翻在溪水中。“娘姨!”玄机的尖叫更是撕心裂肺,正在那电光火石之间,随着她那刺耳的尖叫,执刀向李深薇砍去的观音奴忽然一个趔趄,长刀脱手而去!
李深薇大惊,还来不及多想第二下,捡起落入溪中的断砚,便向观音奴的胃部刺去,一剑便洞穿了对方的肚腹!
刚才,刚才是玄机不经意间运用了观音主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