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元帝皱眉打量他,好画之人观察敏锐,很快觉察他比先前白皙两分,且胡子大有不同。
“多日不见,徐待诏倒像是年轻了几岁。”
徐赫尴尬而笑:“陛下见笑,微臣前些日子受了点风寒,长期不见日照,又吃下不少滋补药膳。”
嘉元帝纡尊降贵,慰问两句,还叮嘱他锻炼身体,改而端量徐明礼,笑道:“你俩站一块儿给朕瞅瞅。”
父子一惊,徐赫抢先道:“微臣岂敢与首辅大人比肩而立?”
嘉元帝眉心轻蹙,微露不悦。
“臣遵旨。”徐明礼连忙行至父亲身边。
并立的二人,同样容姿超群,五官如出一辙。
霎时间,殿阁内惊叹声接连不断。
细辨特征,素有俊美之誉的徐首辅年近四旬,有种壮年男子独有的沉稳气魄徐待诏年约二十五六,眉目疏朗,书画气韵令其更显洒脱俊逸。
一赤袍一黛袍,融洽辉映,均可入画。
皇帝莞尔:“徐卿家,若非朕知你家太夫人端庄守礼,你本人亦洁身自好,都快怀疑你和徐待诏是兄弟或父子!”
徐明礼捋须浅笑,垂眸以遮掩一瞬间的震悚。
“朕开玩笑!你们莫介怀!”
徐家父子同时揖道:“臣不敢。”
徐赫忍住不去擦拭鬓边细汗,退开两步,免去对“首辅大人”的不敬,心底狐疑再生。
皇帝虽胡闹放纵,断然不会为看二人的相似程度,而特意拉徐明礼来翰林画院。
众人疑惑下,嘉元帝幽然叹了口气。
“朕此番前来,有一要事宣布。”
他对内侍官使了个颜色,命人捧出数卷画。
轴头熟悉的木料与颜色,教徐赫心头咯噔一响全是他新绘的晴岚图!
嘉元帝目视徐赫:“徐待诏可知,此为何物?”
徐赫竭力镇定应对:“请恕微臣眼拙,未敢妄言。”
“此乃探微先生传世之作万山晴岚图,除中间一卷杳无形迹,朕从蓝家借来的、衔云郡主偶得的,以及徐首辅家中私藏的三幅,均已在此。”
此言一出,其余画师于震撼中纷纷夸赞恭维。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真乃书画界的盛事!”
“万没料到,有生之年竟可见晴岚图六得其五”
嘉元帝朗目闪过得意之色,又隐隐氤氲失落。
“朕特地带此巨作至画院,一为与众卿同赏,二是命徐待诏,将这五幅晴岚图全部临摹一遍,以供皇家珍藏。”
余人无不面露雀跃欢喜,唯徐赫笑容凝滞。
怎么回事!又要他临摹?过去一年,他胆战心惊,逐一复制,都快画到吐血就不能让他画点别的?
嘉元帝见他并无多少惊喜,奇道:“徐待诏忧虑何事?”
徐赫笑意略微苦涩:“微臣获陛下赏识,闻宠若惊,自觉才疏学浅,诚惶诚恐。陛下既获此图,何须微臣东施效颦、班门弄斧?”
嘉元帝只当他为输掉书画盛会比试而耿耿于怀,笑劝:“你勿妄自菲薄!朕当日授予你第二名,是怕你以青年之态唾手得盛誉,易矫易躁,才稍作打压,好让你沉住气,再攀巅峰。
“至于为要你临摹,是因为朕实在爱此画,又不宜成天叨烦徐家人。待你复刻完,朕得把探微先生五幅亲笔,全数赐还给徐家,只留你所绘版本。你可要打起精神,别辜负朕的期望!记住,此事不容有失!”
在场所有人无一不震骇。
皇帝爱煞了探微先生之作,视晴岚图为至宝,竟甘愿以徐待诏的摹本,代替真迹?这于这位俊朗年轻的画师而言,将是何等尊贵的荣耀!
徐赫与徐明礼目光悄然相碰,皆不明其意。
等大伙儿热议声渐歇,嘉元帝浓眉舒展,感慨万千。
“朕也舍不得!可朕知晓,徐太夫人与探微先生伉俪情深,为他守了一辈子。朕既敬重先生,视先生为师,岂能违背太夫人所愿?探微先生早逝,朕只恨生不逢时,能为他做的事不多,更不应寒了二位长者的心。”
他转而向候立一侧的阮思彦下令:“阮卿家识遍四国七族的名师大家、藏家画师,朕命你尽快寻回遗失的晴岚图,供徐待诏临摹完毕,再送还给徐家!当然事前得先让朕好好鉴赏。”
“臣定不辱陛下所托,”阮思彦微笑,躬身领命,“探微先生得陛下这样一位知己,泉下有知,必定感恩戴德。”
徐赫不知该哭该笑。
去年,阮时意向平氏、洪朗然索要的两幅,难度不大,倒也罢了他为苦心接近皇帝,冒着欺君大罪,偷梁换柱,绞尽脑汁,惊险连连还为“借”郡主所藏,与阮时意豁出去干了些傻事,才勉为其难凑得五幅。
到头来皇帝让他再临摹伪造的“原作”,并轻而易举将新画的“原版”还给徐家!而非据为己有?
不早说!这不是明摆着折腾他?
但细细回想,若非闹出诸多波折,他和阮时意如何在分隔三十五年后逐步打破僵局,于相处中达成共识、相互理解包容,乃至再度成为一家人?
如无一路以来的种种,阮时意未必与萧桐和解,而他和洪朗然也未必变回好哥们。
比起收获的爱情、亲情、友情,他耐着性子多画几遍又何妨?
有了那道旨意,最后那幅晴岚图,兴许即将出现在眼前。
此时此刻,殿内站满了同僚,数十双钦羡的眼睛均落在徐赫身,却无人能看透,他对嘉元帝的知遇之恩,既来自“泉下有知”的“徐探微”,亦源于备受重用的“徐待诏”。
曾有过上不可告父母兄嫂的寥落,下不能慰妻儿孙辈的寂寞,更有不被哥们理解的失落,及无处可诉的餐风宿露之苦
一切尽化为岁月磨砺后的从容笃定。
他庆幸自己活着,亲眼见证,在自己“离世”数十年后,居然有无数热爱书画的同好用心维护他的画作、推崇他的技巧,甚至守护他的家人,更记住他短暂一生绽放的光彩。
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