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眨去泪意,笑眯眯引秋澄到周边小逛,逐一介绍书画院的设置、制度和场所,知无不言。
秋澄原本暗含针锋相对的微妙的态度,因她恰到好处的温柔体贴,逐渐缓和。
一日下来,阮时意不时协助秋澄,指导技法要领,同时也从黄瑾口中得悉,南苑那位“徐先生”请了长假,短期内将不回来授课。
阮时意暗觉奇怪,又因自身和“徐先生”传出古怪传闻,不宜多问。
难道那家伙找他那位“天字第二号崇拜者”去了?
想起衔云郡主夏纤络狂肆风流的情态,阮时意无端脸颊发烫。
此前,她该换新身份,自诩即将过上“貌美、多金、死相公”的逍遥日子。
可事实上,她忙生意、忙作画、忙讨晴岚图、忙处理徐府事务忙着应付徐赫,哪里有半分衔云郡主的肆意潇洒?
衔云郡主时年二十八,是当今皇帝的堂妹,受皇帝影响,也酷爱收藏书画。
她尤喜“探微先生”之作,不惜重金买下徐赫的几幅旧作,更以此为傲。
五年前,她因夫婿拈花惹草恢复自由身,此后四处游山玩水、纵情酒色,成为皇族中最独树一帜的贵女。
阮时意自从怀疑衔均云郡主持有其中一幅晴岚图后,一直暗地里打听对方的动向,得悉她近期在外游历,只等归来便伺机接近。
莫非徐赫等不及,出门远行,主动与之会面?
申时刚过,秋澄已坐不住,绕着画室,到处与人聊天。
阮时意因长兴楼的雨季初盏官燕和岩耳出了点问题,约好回澜园前亲自跑一趟,见秋澄没了耐性,遂提议一起走走。
秋澄对“阮姑娘”的抗拒,源于相识前。
她于守孝时被告知,外祖母不知何时偷偷收养了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内心早就为有人占据了外祖母的宠爱而微感不悦。
加上前日初见,“阮姑娘”虽未施脂粉,却生得千娇百媚,招蜂引蝶,更与徐晟亲热互动,没半点守孝该有的仪容行止。
但舅舅舅母分别说了不少“阮姑娘”的好话,外加这大半日的接触,秋澄亦觉阮时意好相处,算是接受了这位“未来大表嫂”。
当下,二人收拾画具,换下罩衣,步出东苑与仆侍汇合,往城西进发。
阮时意的本意是先处理正经事,再陪秋澄逛夜市。
但她万万没想到,秋澄登上长兴楼二楼时,竟如钉子般杵在壁上山水画前。
那幅由“神秘落魄青年”所绘的磅礴山水,曾引起巨大轰动与热议,历经三月有余,热度方散。
茶余饭后,食客们和书画界的画师画匠免不了对画者身份做了诸多猜测。
但徐赫作画时形容枯槁、满脸胡茬,与现身于人前的俊采丰神有着天壤之别,兼之他生怕被人认出笔法,在书画院时只展露过花鸟画,是以无人将他与这幅备受瞩目的山水画联系在一起。
阮时意起初命店小二密切留意“神秘落魄青年”的行踪,确认他是去而复返的“亡夫”,自然吩咐掌柜无需再寻,让此事作罢。
此际见秋澄身影凝然,全神贯注盯着画作,水眸泛泪,阮时意心中震惊,关切询问:“怎么了?”
秋澄毛手毛脚地以袖口蹭去眼角泪花,哑声道:“我总觉这画中意境好孤单,处处弥漫悲伤,那种空寂无奈,让我想起刚得悉外祖母离世时的痛苦。”
阮时意眼眶微湿,低低叹了一声:“别想太多,她老人家会时时刻刻守护着你。”
“此图布景、笔墨,与外祖父所绘的雄峻石壁、秀美奇峰相类层峦叠嶂,溪涧流润,纵横有序,错综多姿阮姐姐,你可知是何人所作?”
阮时意岂能如实告知?
只得推托说,是一位潦倒的旅人酒后挥洒之作,随后已远离京城,踪迹难寻。
秋澄倍感失落,怔怔站了许久,始终不愿移步。
掌柜知她贵为赤月国公主,自是不遗余力讨好,滔滔不绝讲述“神秘落魄青年”如何驾轻就熟、如何挥洒自如地留下佳作,又眉飞色舞地提到,此画事后引发了何等惊人效应。
阮时意如芒在背,只想催促秋澄离去,不料这丫头听得兴致勃勃,神色透着无尽向往。
再听闻那人于外祖母七七当日随祭奠客人同来,她激动万分:“看来!此人是我外祖母的忘年之交!说不定我与他,曾在山上有一面之缘?”
阮时意心底腾起一丝不祥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刻,秋澄目光闪烁期许,语气雀跃且笃定。
“掌柜,请你务必替我找到此人!”
阮时意心下一沉,顿觉逛夜市的热情瞬时减半。
自宋宣时期第一任女帝打破坊、市界限,开设夜市后,都城夜间的鼎盛繁荣之局已维持数百年未灭。
花灯之下,连绵相接的摊档贩卖各色稀奇古怪的玩意美食长街,十里飘香说书、令曲、讲史等各类娱乐,以及剃剪、卖卦、纸画等活动应有尽有,更有歌舞助兴、杂技杂耍等表演层出不穷。
道上巷口人头攒动,摩肩接踵,讨价还价、无所拘束,更有拊掌喝彩声或欢声笑语。
阮时意丝毫未被愉悦氛围感染,心不在焉,只觉灯烛荧煌太过耀目,仿佛能让隐藏的机密无所遁形。
假若秋澄寻到徐赫,并觉察他是南苑的书画先生,而且是与“阮姑娘”勾搭上的那位书画先生,再加上他酷似徐晟的容貌、与“探微先生”别无二致的出众技法
这苦守多时的秘密,大抵难保住。
眼下,毒害她的幕后凶手尚未绳之以法,黑暗中不晓得有多少人盯着徐家兄弟,若徐赫的身份一旦暴露,她这“阮姑娘就是徐太夫人”的真相亦极易被揭破。
届时再引来寻找冰莲的雁族人
她一改言笑晏晏,沉默寡言,令秋澄大感不适应。
二人默然混迹于花红柳绿的男男女女当中,只逛了一小会儿便分道扬镳。
阮时意领着静影、沉碧改向东行,脑子里却在想,如何寻机会和徐赫打个招呼,请他注意别被人认出?
总不能大晚上再去他的居所吧?不不不!被他变着法子占便宜打死也不干。
但他短期内不去书画院,能有什么办法?
心事萦绕间,静影忽而扯了扯她的袖子,“姑娘”
阮时意扭头,见是一老头子在煮糖作画,惹来大群孩子笑着拍手捧场,而静影的面容上竟浮现羡慕期待的神情。
难怪蓝曦芸见她时,硬是没认出同门师姐!
天底下大概无人料及,昔年响当当的程指挥使,如今成了对糖画吞咽口水的天真小丫头。
“想要,就排队去买呗!我到馄饨摊子歇歇脚,喝口茶。”
阮时意心中惋惜,不由自主露出祖母式的慈祥笑意,自行走到丈许外的路旁。
几个半大孩子嬉笑打闹着从前方走过,也兴奋地围到糖画摊边,谈笑气氛倍加热烈。
当静影忙着选择图案,沉碧的注意力也被老头子舞动糖勺、勾拉糖丝所吸引,因而未曾留心,自家主子身后,无声无息多了一名墨灰袍男子。
阮时意笑望市井热闹景象,刚想落座,恍惚间,那熟悉无比的沉嗓带着温热气息,悠悠响于耳畔。
“阮阮,借一步说话。”
她心跳有一瞬间抽离,有种置身幻境的错觉。
仿佛琉璃巨龙般腾飞的灯火、弥漫街头的小吃香味、人潮喧闹的谈笑声全是她虚构的。
怎么可能!
她满心想见他一面,他竟越过大半座城,于人山人海中精准无误寻到她?
深吸一口气,她缓缓转目,意欲确定是否幻听。
不偏不倚,撞上了那双藏有浩瀚璀璨星辰的眼睛。
心音零乱如擂鼓,颤抖如风叶,世间所有声响已变得杂乱又似渺远。
徐赫被她傻呆呆的模样逗笑,眼尾弯起两道狭长笑弧。
不等她有所表示,大手已悄悄将她的手包在掌心,另一只手看似无意般托住她的后腰,以不容置疑的态势,半拉半拥着她,迈开长腿,穿过人群,往馄炖摊子旁的幽暗窄巷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