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隐含笑意的问话,如柔指拨起阮时意的心弦,掀起心间阵阵回响。
这问题,她没法回答。
如果说,徐赫“离世”的头几年,她在抄家时用尽一切手段保住光彩夺目的珠子,是为念旧情或爱珍物那情意淡去后,她缘何未丢弃褪色珠子、一直置于枕边小木匣、乃至生命中最后时刻,还选择含在嘴里?
单单是为闲来调侃“亡夫”上当受骗的经历吗?
莫非早在深情厚爱消磨殆尽前,她已立心用他的遗赠,陪自己尘归黄土?
若徐赫当真死于三十五年前,她或许真能达“无爱无恨”的境地。
可当他一如往昔的英俊挺拔,活生生回到她身边,并源源不断传达温柔慕恋她真能无动于衷,继续过她的寡居生活?
怔立片刻,猝然与徐赫期许眼神隔空碰撞,她的眼光似瞬间拥有弹性般自动跳开。
随后,她迟钝地发现,双手不知何时已被他握牢。
欸漫漫长夜,孤男寡女共处,这气氛、距离、动作,连带她回避的情态,都显得无比暧昧。
她不留痕迹地将手抽离,如失忆般忘却他所提疑问,再度执笔,对着晴岚图第五段认真临摹。
徐赫失望之情渐浓,浓到极致,凝成固体,又轰然碎裂。
他倚案而立,一点点展开两幅旧作,唇边扬起苦笑。
阮时意渐入佳境,专注临摹,如臻忘我之地,忘却今夕何夕,身在何方。
直至天际露出鱼肚白,案头多了一杯暖茶,那人温声道:“你已获窍门,不急在一时好好歇息吧!”
阮时意低低应声。
徐赫又道:“那我回去了,揭裱后来寻你。”
得她一声应允,他抱着两卷画,利落翻出窗外,消失在晨雾中。
阮时意长舒一口气。
他一反常态,未纠结原先的问题,更没触碰她。
大概怕把她逼急了?
此后一连数日,徐赫不曾露面。
阮时意专心描绘,凭借他的指点,勉强把万山晴岚图第五段画了个七八成相似。
画中山势从险峻到平缓,土坡林木点枯苔,如繁华落尽,苍茫萧肃,又另有一股淡然洒脱。
这原是徐赫最得意的部分,大气磅礴又不失雅致玩味。
阮时意笔力欠缺,得其形而未尽其意,自觉丢人。
幸好,洪家只当她是年纪轻轻的阮小姑娘罢了。
十日期限至,阮时意如约抵达洪府。
洪朗然的喜笑颜开全然消失,板着脸,摊开一真一仿的两卷晴岚图。
仔细比对,他目露震惊,而后将临摹之作塞予洪轩,不发一语,大步离开。
洪轩因父亲的傲慢无礼而尴尬万分,待他一出偏厅,急忙对阮时意执礼,诚恳致歉。
“阮姑娘,家父惯于驰骋沙场,与人交流常有失当之举。而今他满怀期待落空,难免不好受。恳请你念在两家情份,也念在他对徐太夫人一往情深的份上,多多包容。”
阮时意淡笑:“劳烦大公子多劝劝大将军,切莫为执念再伤害至亲之人。”
洪轩颔首称是,顺带夸赞她画艺精妙。
朗目悄然端详她素淡容颜,眼底藏不住倾慕爱怜。
阮时意视若无睹,命让沉碧奉上几盒滋补药材、山珍海味,“一点小心意,还望贵府勿弃。”
洪轩客套一番,见她无久坐之心,按捺不舍,亲自相送。
行至翠竹环立、风景恬静处,他忽然放慢脚步,柔声道:“相较于城中的流言蜚语,在下更相信姑娘的品性。”
“?”阮时意不明所以。
“待徐家除孝,在下再正式登门详谈。”
阮时意愕然半晌,已听出弦外之音。
需等“除孝”才能“详谈”的,莫过于提亲。
她以天真微笑装作迷惘,心中的“徐太夫人”则扶额顿足。
世侄啊!你行行好,积积德,放过老身吧!
马车徐徐转入巷道时,忽闻两声犬吠,马儿受惊收势。
阮时意掀帘而窥,但见陋巷拐角处,站着一名清秀白净的孩童,年约六七岁,正是那唤名“阿六”的小乞丐。
比起初见的干瘦肮脏,如今阿六衣着整洁,笑容纯真浪漫。
身旁两条双色大犬咧嘴吐舌,毛茸茸大尾巴左摇右摆,威风中透着可爱。
“阿六,好些天不见,长高了不少!”阮时意笑得慈和。
“姐姐,您还记得我呀!”阿六喜出望外,命双犬原地待命,迈开小短腿上前,双手递给她一张纸条。
纸上龙飞凤舞勾了八个字要事私谈,篱溪竹亭。
虽无落款,但字字如铁画银钩、削玉断金,除徐赫还能有谁?
“此刻赴会?”
阿六粲然一笑:“叔叔说,随时恭候。”
阮时意握紧手中卷轴,向他招手,“来,上车。”
沉碧将阿六拉至车头,未料两条大犬也毫不客气挤进来,冲阮时意的手一阵猛嗅,继而亲热地用脑袋蹭她,似祈求她安抚。
马车在一声令下驶往篱溪。
途中,沉碧好奇,试图摸一摸双犬厚毛,尚未碰触,已遭到龇牙低吼的示警,吓得她惶恐缩手。
抵至篱溪边竹林,阮时意下了马车,命藏身暗处的静影与车夫等人一同留守候命,后带上阿六和双犬,步向数十丈外的溪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