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柷本身不是小皇帝,只觉得安懋的反应有点儿过激。
他纳闷着心道,
朕就是想替作者修复一下陆梁鸿的设定错误,并且在朝中换上些对皇帝忠心的大臣而已啊。
这对哪个皇帝来讲都无可厚非罢?
而且几分钟前朕才又重复过一遍“紫宸殿上缺不得太傅”的中心思想啊,这家伙是健忘还是怎么的,为甚么要对朕摆出这副委屈又可怜的表情?
“只要能召回陆梁鸿,‘鬼母案’幕后真凶究竟是谁,还不是太傅与大理寺尽心以谳么?”
顾柷想了想,还是出言安抚道,
“案情如何反复多变,朕听彭仁甫多少说了些,疑犯疯癫难审,也是为难大理寺了。”
“朕是不满谢珽父子世职,但如若他能还城中被杀小儿一个公道,朕亦不得不嘉奖于他。”
“其间孰轻孰重,太傅从前教过朕,朕心里总是清楚的。”
安懋开口道,
“从前陛下读《尚书时,臣尝与陛下讲授《康王之诰,陛下可还记得?”
不等小皇帝回答,安懋便自顾自地继续道,
“《尚书中云:‘昔君文武丕平,富不务咎,厎至齐信,用昭明于天下’,说的是昔年周康王诰答诸侯,以周文王、周武王处事公正,仁厚慈爱,致力诚信为则,劝谏天下熊罴之士保乂周室,不作二心之臣。”
“是故成康之际,天下安宁,刑错四十馀年不用,陛下既尝自比周成王敬德保民,遇此凶案,如何能如此轻率待之?”
顾柷觉得安懋是个矛盾到可笑的人。
用现代话说,就是“拧巴”。
明明现在的处境已经很不利了,却仍不肯放弃帝师的职责,言不过十句必有劝谏之语。
明明现在小皇帝已经不信他了,却仍坚持维护国朝之公正,行若无状必招其规诫之举。
“朕还以为,太傅今日正冠而来,便是要朕勾决疑犯的。”
小皇帝抚着剑柄浅笑,
“朕连回绝的词儿都想好了,‘天子之剑,论以刑德,不斩无过之臣,不杀无咎之民’。”
“不想太傅为国治正之心拳拳,把朕一下子都比下去啦。”
安懋却没笑,他仍是很静,是“馀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的静,
“臣原是如此想,只是见陛下手握人主‘柄’,却自专权术,离间重臣,臣不得不出言讽谏一二。”
小皇帝心虚地往宽面椅里缩了一缩,
“朕哪儿有挑拨朝臣?”
安懋用很静的目光回看过去,
“陛下先是要借臣之帝师盛名,引陆伯鸾回京受封,陆伯鸾远在西南,不晓内情,风闻京师变故,以为臣已失宰执之位,自然顺利‘请君入瓮’。”
“接着陛下再继续将‘鬼母案’全权授予臣与大理寺,谢大人与臣是世交,又听闻陛下前几日与汪大人抱怨大理寺‘挟私’,自会费尽心机,借莲目使臣与疯癫疑犯之口,将陆伯鸾归为‘鬼母案’首凶。”
“陆伯鸾一旦入狱,王尚书一党定会以此弹劾臣与大理寺上下其手、构陷功臣,陛下便可借此时机在六部之中打压异己、扶植心腹。”
“值此朝堂党争四起之时,若是西南边事再有不稳,陛下便能顺理成章地遣臣出守边陲,拿回西南军柄与统领襄京十关之兵权。”
“故此,陛下不愿勾决疑犯,并非是因手持‘天子之剑’,怀仁念德,而是意在国均文柄,想借‘鬼母’一案一箭三雕,还政于己。”
顾柷越发往椅子里缩去,内心疯狂吐槽道,
朕在寝宫里丢的那本原著不会被这家伙拿去了罢?
现在已经不是朕说甚么他都知道了,是朕想甚么他都知道!
可朕是穿越者啊,穿越者在网文里不应该都是主角吗?
“太傅还真是见微知著,灼见朕心啊。”
安懋仍然很静,此时的静是“静智澄清”的静,
“《圆觉经有云:‘慧目肃清,照曜心镜’,陛下若能秉正持方,不为权术所蔽,必定比臣还要……”
顾柷笑了一声,打断道,
“原来太傅是想劝朕多读佛经。”
安懋顿了一顿,当即顺着顾柷转了话题,
“陛下若觉得佛经枯燥,不如去‘禁苑’中的‘万善殿’与‘千圣殿’中礼一礼佛。”
“昔年太祖为其一景取‘万善千圣’之名,可见其处佛音清朗,于陛下身心,也是大有益处的。”
顾柷心下冷笑,
你的意思就是在说朕身心不健康咯?
“佛祖如何‘心如明镜’朕是不懂,朕只记得《敦煌变文中有一句诗,‘必使天龙开道眼,教伊部悟深因’。”
顾柷随口文抄金庸小说无压力,
“康恒之能上得这样的劾章,必定也是得了太傅的指点。”
“那朕就不明白了,太傅‘解剑还玺’,尚且可以说是‘因时而动’,但令党羽为太傅请守西南……”
小皇帝眼梢一挑,学着安懋做出听到劾章时的惊异模样道,
“难道是想考校朕是否学有所成么?”
安懋笑了一笑,这一笑让他目光中的那份沉静都跟着消散了,
“这倒不然。”
“哦?那是为何?”
“因为臣同陛下想得一样,也想趁此时机,召回陆伯鸾。”
顾柷觉得安懋这句话说得有点儿口是心非,
“是么?这句话倒要教史官记下来,往后后人翻起,也是一段‘君臣同心’的美谈啊。”
安懋毫不在意小皇帝话中的讥讽之意,只是笑道,
“既是‘君臣同心’,陛下便是不愿再给陆伯鸾加‘太保’衔了?”
顾柷心道,
这时候朕却不能自矜聪敏。
这家伙虽是个深藏不露的,但此刻与朕毕竟还是一条心,又与陆梁鸿打过交道,这事儿多听他说一句,准不会错。
“朕是不愿加,但朕不得不加。”
“自古人主驭下,不过是惮之以威,导之以利。”
“如今陆梁鸿手握西南重兵,威势显赫,朕无从惮之,倘或不以‘太保’一衔为利,朕又能以何物导之?”
安懋微微一笑,轻启檀口,坚定而有力地吐出了三个字,
“淡巴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