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懋的目光是沉静的。
不是梁诗中“蝉噪林逾静”的静,而是佛门中“若空心静坐,即著无记空”的静。
“陛下以为康持正此计可行?”
“倘或可行,朕何须再问计太傅?”
顾柷心道,
朕现在的处境是无论在哪里,无论对谁,无论说什么话你都知道,这种情况朕能放你去西南?
朕嘴上说“上屋抽梯”是给你面子你没听出来么?
那个康恒之为你打算的主意,本质就是“金蝉脱壳”,以为朕看不懂么?
“从来‘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如今朝堂风雨,雷奔火爝,紫宸殿上要缺了太傅,朕如何还能坐得稳龙椅……”
“陛下言重了。”
安懋不待顾柷说罢,便出声打断道,
“康持正此计虽不可用,但失利之处不在于臣。”
“哦?太傅难道另有高见?”
安懋将手覆进了袖中,十指扣上了那封呈备良久的折子,
“‘德’之一字太过凶险,陛下若以‘德’晋封,陆伯鸾必以‘德’拒之。”
顾柷不明所以,
“‘德’之一字如何凶险?”
“譬如庄子说剑。”
安懋目光中的静意在这一刻又变成了“随风波动,静性不改”的静,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顾柷腹诽道,
你既然都用“凶险”来形容了,这时候就别拽文了。
更何况朕这回问你是真的不知道啊。
“哦?”
顾柷复握上剑柄,手腕一抬,剑鞘直指面前空落落的戏台,
“朕只晓诸侯之剑以知勇士为锋,太傅却以为锋芒过露必有毁伤之险?”
小皇帝体虚身弱,宽衣敞袖之下,伸出的腕子都是细白白的一芽儿。
端的是筋酥骨软,连握在手里的剑锋都是颤悠悠的。
“天子之剑,上决浮云,下绝地纪,倘或持剑之人心术不正,便是血流漂杵、生灵涂炭。”
安懋看着顾柷手中微微晃动的剑锋,目光中的静意里忽然流露出一丝不忍来,
“陛下若是以晋封‘太保’之名召回陆伯鸾,陆伯鸾定会以‘鬼母案’为借口,屠尽莲目国城,以示自己‘无德’以作帝王之师。”
顾柷的手一抖,又听安懋面色无波地继续道,
“再者,王大人是最讲‘仁孝治天下’的,臣经年倾力相授,王大人尚且对臣颇有微词,何况此等‘无德’之将?”
顾柷看了他一眼,这一眼看得实在有些迟钝。
原本应在方才那一抖手的瞬间就去看的。
那时候才能将安懋的神色看得清清楚楚,看清楚安懋的言语中究竟有没有一丝对小皇帝的不屑。
古之人主立于生杀之位,理应与天地共持变化之势。
小皇帝手腕一翻,将那柄剑轻巧地落回了膝上,又暗自揣度道,
不过这个安懋未免有些夸大其辞。
为了不愿回京就屠城,这也太儿戏了。
现代人顾柷用文明社会的思维吐槽道,
那个陆梁鸿要做出这样的事来,朕就只能感慨一句“厉害了,你的国”了。
“王光焘是个急性子,太傅莫要与他计较。”
安懋的目光仍是很静,是“为君谈笑静胡沙”的静,
“既是‘衣冠风流’,又何来计较之说?”
“‘古之名士自取其祸祸门墙,是为实不忍一兆生民尽灾殃’,虽是陛下戏言之辞,臣却是愿意听进耳里去的。”
“自然了,王大人与陆伯鸾均为陛下之忠臣能将,论说从戏言中来寻真理,必得比臣强上百倍。”
“臣方才所言,不过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罢了。”
顾柷笑了一下,心道,
这套话术朕是再熟悉不过了。
这是标准的“甩锅推责三段式”啊。
先对政敌预设立场,接着对其朋党作有罪推定,最后朝着领导卖惨您怎么不信我偏信他们呢?
小皇帝暗自琢磨道,
这句话朕可不能再客气了。
朕只要顺着你再往下答一句话,就彻底陷进你给陆梁鸿布下的“预设罪”里去了。
“司马光尝云:‘才胜于德为小人’。”
顾柷淡然回道,
“太傅才说陆梁鸿‘无德’,又说自己是‘小人’,这是在非要教朕评说太傅‘才高’么?”
安懋眨了眨眼,显然没料到小皇帝在这时候说了一个冷笑话。
“再者,‘鬼母案’不是还由太傅审着么?”
顾柷抬起眼,好像在问朕说了一个笑话安太傅你怎么不笑啊,
“以太傅之才,不教陆梁鸿寻出光明正大的屠城理由来,总还是可以的罢?”
安懋覆在袖中的手耸动了一下,仿佛袖中一直藏着的是一颗精心孵养的鸡蛋。
这会儿蛋壳裂碎,那毛茸茸的幼鸡正探头探脑地从碎片中伸出脖子来。
“陛下连大理寺诘断的谳语都不肯看上一眼,便要臣诓说莲目使者无辜么?”
安懋衔着矫枉般镇静专注的目光盯着小皇帝的膝上剑,
“莲目使臣既无辜,那……”
——那除非陛下能查出此案另有隐情,这鸠杀废太子的污名、鬼母枉诛城中小儿的恶行,终究是由臣一人担着了。
安懋的喉结动了一动,在“那”字处恰到好处地停了下来,将“那”字后的话留给小皇帝自己体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