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月二十四。月州月溪镇。“呦,老八,居然是你?”李振飞看见来人诧异了一个瞬间,“我听说这回殿下去寒州了?”这是一座破旧而且杂乱的院子,隐藏在月溪镇东边最角落的边缘,接壤着一片竹林,通向这里的只有樵夫开拓的一条逼仄小路。然而越过藏在竹枝里的的机关,这里就开阔了起来,荒林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人烟。周治巴掸了掸身上的竹叶,四处望了望,才看到如同老农一般佝偻着腰端着簸箕的李振飞。他有些吃惊,以前都是沈简负责这些事宜的,不过沈简陪伴苏墨白去了寒州,这是他第一次来月州和他联络。“李振飞?你怎么变成这个鬼样子了?”周治巴在院内水缸附近找了凳子,拍了拍灰坐下。他神情除了惊愕,还有小心翼翼,这不大的院子内全是晾晒的草药,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先前一个不注意差点踢翻一箩筐。被这么一说李振飞倒是一怔,“鬼样子?我很好啊?”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李振飞住在这里,不是他以前见过很多次,一定不会认为眼前的家伙是衍朝曾经的殿前尊武将军、战时曾经担任太尉的九卿之一卫尉李振飞。这个脸上都是褐斑的老年人,他戴着草帽,穿了一身素色的麻衣,上面沾满了干枯的草枝,长衫的下摆塞进了裤腰里,被一根竹枝编织的腰带紧紧勒住。此时的他手里拿着一个茶壶,正往碗里倒水。“你知道自己现在像什么吗?”周治巴没好气地接过了水碗,一饮而尽:“像一个地地道道的老农,要么就是药商,总之不像将军,看你这个样子谁会想到是杀进过浩州博多尔草原的人?”李振飞失声笑笑,在他一旁坐下:“这还不好,说明我很成功,在这里住了一十二年,深居简出,可没有村民怀疑过我!”“算了,不说这些,我问你,五叶草怎么样了?殿下的眼疾你可不会忘了吧?”周治巴还是不习惯这个老农一般的李振飞。提到这,李振飞收起了玩笑的意味,“怎么可能忘,当初陛下为了掩人耳目,特意贬黜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殿下的天生眼疾。”十二年前的乱世元年,李振飞当值守夜之日苏洛水降生,这个跟着悬息星辰命运伴随着灾难的孩子一出生就接受了诊治他天生眼睛就有缺陷,娇贵的很不能染一点风沙,并且视力会越来越低,最后到达失明的地步。普天之下,能治这种顽疾的只有五叶草。“那么结果如何了?”周治巴神情中带着期待。李振飞摇了摇头,“你知道,一百年前五叶草就被采摘得近乎绝迹了,三十年前卫家进献那株三叶草是百年历史中唯一记载的,已经用在了殿下的身上。虽然五叶草生长在月溪镇,但一十二年的时间内我踏遍了大半个月轮山,颗粒无收。”“那!”周治巴急了。“你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说完李振飞神情一凛,动手把胸前的衣襟拉了一道缝,颜色深深的胸毛中有一条粗犷的疤痕,一直延伸到了脖颈。疤痕边缘被褐斑覆盖,两种颜色巧妙的融在了一起,让常人基本无法察觉。“你这是怎么回事?”他忍不住问。“我跟你说过,自从来到月州后我每一天都不敢耽搁,几乎踏遍了整个月轮山。”李振飞遥遥一指,顺着方向可以看到常年笼罩在雾气里、不知几千丈高的月轮山,“可是六年前我发现自己错了,月轮山并没有被我找了个遍,有一处密林,是我从来没有踏足过的地方。”周治巴想起了某个典籍的记载,忍不住的掩嘴惊呼:“莫非是月州山录中的老黑林?”“没错,”李振飞点了点头,“就是老黑林。五叶草最初的采摘者是一个药商,他与好友一起探索月轮山时发现了这种名贵的草药,后来他药商的好友晚年著称月州山录一书,特意记载了老黑林的存在。”“可月州山录大部分不是被考究说是伪书么?就说那老黑林,月溪镇的村民就无一人知晓。”李振飞摇了摇头,“我以前也是那样以为的,不过后来一次我失足误滑了一跤,我在草甸上翻滚了很久,以为自己一命呜呼的时候撞到了树上。那是我从未进去的一处密林,笼罩着浓雾,树干黝黑得如同泼了墨,一片死寂。”“那后来呢?”周治巴接着问。“后来我沿途做下了记号,可第二天我拿好武器备好干粮沿着记号过去的时候,那一处密林居然不见了!”李振飞的声音低低闷闷的,带上了几丝幽幽的色彩,脸上一阵惊恐。周治巴听着这个天方夜谭看起来像是闹鬼的故事,皱了皱眉,“是阵法?”李振飞故作惊恐的表情散去了,一脸索然无味,“确实是阵法,只有在满月的前后几天,那处密林才会短暂的出现。据我所知,那里确实有生长五叶草的痕迹。”“灵族”周治巴抬头望天,嘴里呢喃着南境的那个种族。南境灵族是神的后裔,他们可以激发血脉沟通天地之间的月华之力,布置阵法和各种强大的能力是他们与生俱来的天赋。他之所以确认有灵族的影子,是因为满月前后是月光最充盈的时刻,同样也是灵族最强大的时刻。过了很久,周治巴才缓缓的说:“里面有野兽守护么?”他没有问灵族有关的事情。“里面不仅是有野兽,外面那些早已绝迹了猛兽简直就是成群结队的出现,”李振飞一指胸口,“这里就是被华兰狼给拍了一下子,要不是甲胄在身加上途中我采摘了冰指草,估计就要死在那里了。”周治巴皱着眉头思索了一阵,“不然我调动大军来”“不妥,且不说这里山路崎岖不适合大军出动,就是士兵能够克服这里的环境也不好。造成了那么大的动静,善后可是一件麻烦事。”李振飞还是摇头。日影变化,转眼已经过了天心,周治巴和李振飞有一没一的说着,消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周治巴发现他越发看不懂李振飞了,以前身上那股子老练和铁血的气质似乎在平平淡淡的日子中消磨殆尽了,如果现在要他回东土,恐怕已经不足以成为统帅十万人的将领。“你有多长时间没回去了?”他试探着问。“六年了,上一次我回去述职,就是发现了这一点。可没想到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我甚至到现在还会想,是不是只是我的一场噩梦?”李振飞实拳紧握,指骨似乎要透过枯黄的肉皮刺穿开来。衍朝灭亡,是所有忠君爱国之人这辈子最大的梦魇。“对谁来说,那不是一场噩梦呢?”周治巴抬头望天,轻轻的感叹。李振飞站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你听我说了这么多,辛苦你了,不过我有一点事情要办,麻烦你帮我看几天家。”“你去哪?”周治巴疑惑了,这十二年李振飞真的过着清贫的日子,可以说除了月溪镇这里从来没有踏出去一步过。他就算吃鱼都是他们带来的鱼干,从来不去更外面繁荣的集市。李振飞突然一笑,咧开了嘴,他想起了那个灰发少年,想起六年前的那个夜晚,慈祥得像是一个宠溺孙子的爷爷。他匆忙的进屋出屋,里里外外好一阵忙活,这才对周治巴说:“当初因为要探索老黑林,我把一个少年送到了寒州。现在你们既然要来为殿下寻药,当初许诺的时间差不多了,我自然去履行那个承诺。”二西岭浩州,博多尔草原。博多尔草原的蛮语是“呼拉尔戈备”,翻译过来就是“哺育我们的大地母亲”。浩州地广物稀,人口繁多,到了严冬这里能够吃食的只有草根和树皮,幸好古神赐予了他们广袤的草原使之放牧于上,否则放眼都是饿殍遍野的惨相。六月是博多尔青草最肥美茂盛的季节,阿古斯山处在浩州地界的这一边常年被雪覆盖,从沧海吹过来了的北原热带季风给了西岭这片土地焕然的生机,雪水只有在这个月份才会融化,从山麓慢慢渗透至大片土地,碧绿的脆嫩一直接壤了天边。可就是现在这个最好的放牧时节,博多尔草原上不见任何牛羊的踪迹。既是生机,又是多年前蛮族与人族交战的战场上,坐着这样一个人,他三十岁左右,穿着牛皮的斜襟坎肩,身边是西岭特有的黑骏。“架架架!”一匹马从坡下急速的上来,到了中年人身边急忙收缰,马背上的蛮族人立刻灵巧的翻身,抱着马鞭半跪行礼:“阿史德大叶护。”大叶护是浩州草原上仅次于汗王的尊贵身份,换做北原的划分就是亲王。浩州自古以来就有九个古老的姓氏统治着这片土地,彼此之间连年征战,后来是阿史那家族征服了其余八姓,被尊称为汗。而阿史那的胞弟,同样是浩州第二部落阿史德,家主世代被敕封为大叶护。中年人看着风尘仆仆从北原赶回来的信使,看了他一眼,“是拔也家的小伙子伊施啊,你这次比预计晚回来了五天。”伊施把头垂了下去,小腿有些打颤。大叶护那一眼的目光绝对不是客气的,而是带着询问以及质疑的,像是被刀剑抵住了喉咙一般,让人如芒在背。“大叶护见谅,这一次我和父亲潜入寒州与下望平原的太守达成了协议,可是归来途中不知为何阿古斯山官道莫名的被戒严,我和父亲只好绕路从阿古斯山腹转了过来,这才耽搁了时间。”谁知阿史德巴扎这个被蛮族私底下誉为最喜怒无常的人没有怪罪,而是起身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起来,面向北方:“做的不错,下望平原已被我们肃清,时机一到,就可以进攻寒州了。”他说的很简单,可话语背后藏了太多的血雨腥风。今年三月,下望平原三股势力内战,高世伟以一敌二成功占领下望平原,这件事一时掀起了轩然大波。诸侯们怎么也没有想到,高世伟是如何以少胜多的。这件事曾被多方打听,可惜最后没有一点消息传出。不曾想,原来是高世伟私通蛮族,一夜之内几乎全歼了对手。拔也伊施这个小伙子被大叶护如此“优待”有些发蒙,可瞬间就反应过来,又匆匆忙忙的跪下,心里跟喝了烈酒一样暖洋洋的:“多谢大叶护,能为大叶护效劳,是我们拔也家族的荣幸!”“起来,我们不兴北原那一套,除了跪腾格里天神与大汗,我们的子弟只需要跪拜父母!”阿史德训斥了他一句。一旁的黑骏嘶叫一声,低下头默默啃食青草,瘦削的马蹄踩来踩去,臀上肌肉如流水一般颤动。“倒是忘了你。”阿史德亲昵的摸了摸黑骏的鬃毛。他对手下喜怒无常,可是对于坐骑可是爱护得紧。“高世伟订下出兵的日子了么?”默默盯了黑骏一会儿,他问。“六月三十。”伊势连忙回道:“这是家父和北原人共同商量的时间,那一天中北城氏族们会互相比试,不少诸侯都会前来,那是寒州防守最虚弱、最懈怠的时刻。”忽然间来了一阵风,黑骏的马尾被卷散,伊势头上毡帽的绒毛也都乱成一团,跟茂盛的青草一同倒向了北方。绿色的碧浪在大风的之下一潮接着一潮,浓重的乌云也被大风带动至此,天色瞬间阴沉了下来。放眼望去,茫茫不见边境的博多尔大草原上,身形不动的除了阿史德巴扎,只有一块丈许高的石碑。碑上刻着血红的“远征”二字,碑下青草正盛,不知道埋藏了多少蛮族青年和衍朝士兵的尸骨。这处草原,也正是当年李振飞率领军队击败蛮族的那片战场。立下的那块石碑,也是所有蛮族人的屈辱。阿史德巴扎这位大叶护把手缩到了宽大的袖袍中,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攥紧了拳头,“父辈们留下的屈辱,就让我来洗刷!”注:蛮族九姓:阿史那阿史德胡禄屋薛延陀拔也阿跌同罗仆骨肖德历史:李振飞的成名一战,史官们无不认为是博多尔草原的“远征一战”。那时的李振飞正值青年,他身披黑甲,率领着衍朝最精锐的部队迎战蛮族九部于博多尔草原。那时候草原上的首领阿史那和阿史德家族并没有可以诞生继承腾格里天神蛮族真血的年轻人,对于诸侯们的联手,死伤惨重的阿史那家族执意退兵,最后李振飞大胜而归。这一战奠定了李振飞的威名,可同样给身材魁梧并且好战的蛮族子弟留下了巨大的伤痛。阿史德巴扎,就是首当其冲者,他父亲战死,年仅七岁的他世袭了“叶护”的职位。那一天他就变了,变成了残忍好战之人,谁也不会想到,那个面对诸多年迈梅录蛮族贵族有些颤巍巍的孩子,会成为日后蛮族口中的“杀神”。接替叶护职位后的二十余年里,他一直思索着如何复仇,在其间不惜与哥哥,也就是蛮族大汗阿史那兀真反目成仇。后来他终于等到了机会,联合听从他的拔也、阿跌、同罗三部进攻寒州。那是吹响乱世第二乐章的曲子,还算安定的神州三陆因为这一变动,彻底乱了起来。诸侯们开始互相攻击,被点燃争夺天下的野心,就再也无法熄灭了。是年飞将军吕正蒙十二岁,整个寒州吕氏,活下来的只有他一人。年幼的他,遭受了战争带来的痛苦,真正的变为了流离失所之人。他放眼望去,神州三陆,举目无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