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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东州来人(十)

一中庭铺着的石子路因为下雨的缘故泛着湿气,覆盖在上面的雨水没有完全被风析干,而是在微弱的阳光下泛着光,走在上面一个不小心可能就会跌倒。苏墨白按剑走在路上,左瞧瞧右看看,像是迷路的行人。寒州吕氏是他一直想来观摩的地方之一,或者说东州以外的地方他都想去看一看,因为身份特殊的缘故,他的出行被限制得死死的,无论到哪里都有人盯着。有时候他就想,自己真像一只失去自由的金丝雀。远离了中庭,歌舞和声乐都被远远甩在身后,雨后的空气如此清鲜,吸一口气感觉五脏六腑都被洗涤过了一样。他想这才是出来的目的,不是千篇一律没完没了的宴会,不是安静的坐在那里如同牵线木偶,而是惬意的走来走去。“你们就留在演武场吧,我自己进去一个人逛逛。”苏墨白穿过了演武场,没有停留在那里,引起他注意的是爬满五叶地锦的辉长岩花架。“公子,这”那些如同鬼魅一般的黑衣侍卫犹豫了。苏墨白皱着眉头,面纱遮住了他的表情,可任谁都能听出来他心情并不是太好:“你们犹豫什么,连我的话都不听了么?”领头的黑衣侍卫一惊,匆忙跪下,顾不得地面潮湿,他的膝盖都泡在雨水中:“属下不敢叨扰公子的雅兴,可一旦您在吕氏地界出了什么意外,小人们就是粉身碎骨也担待不起,还请您三思啊!”“还请公子三思!”侍卫们一同跪下,异口同声。苏墨白懊恼的白了他们一眼,顿感头痛,真的很想扔下他们只身进去。可他不能,这些侍卫把他的安危看得比天还重,说不定再迈出一步,他们就要把刀架在脖子上威胁自己了。“这样吧,”苏墨白敛了敛嗓子,想到一个折中的注意:“我去花园里看看,你们三个人留在外面,另一个跟我进去,一旦有什么危险,你们再进来。”“可是”领头的侍卫还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后边有人偷偷地拉了拉他的衣角,用神色示意着什么。苏墨白一挥手,打断了他:“没有可是,要不你们就全留在演武场。”侍卫把头低了下去,不敢继续说些什么了。苏墨白饶有兴趣的东瞧瞧西看看,有意的加快了步伐,等到拉开了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侍卫首领才低声喝道:“刚才你拉我做什么?殿下要是出了闪失怎么办?”“大哥,你说你怎么就不会察言观色呢?”另一位侍卫同样拉低了音量,“你没看到殿下已经生气了么?咱们要是继续拦着,你忘了上回咱们被折腾什么样子了?再者说,殿下的佩剑是沧海,且不说寒州这个地界有谁能突破沧海的固有结界,就算有这个功夫也足以咱们冲进去了。”另一个侍卫点了点头,“大哥,殿下今年才十二岁,是童心正盛的年纪,咱们也不好逼迫得太紧,适当的迁就一下吧,也就是我们多费点心。”“我我又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啊。”侍卫头领叹了一口气,“可你们知道殿下身份尊贵”他的话说到一半就停止了,在他们小声窃窃私语的功夫,前方苏墨白已经加速半只脚踏进了彩香庭,身影马上就要完全消失在他们的视线内了。这可把他吓了一大跳,匆忙追了过去,还不忘叮嘱:“你们在外面小心,有事的话第一时间发信号!”侍卫首领如同离弦之箭一样冲进了彩香庭,娇嫩月桂花瓣上的雨水被他速度带来的风浪掀飞了出去,枝身也是大幅度的摇晃,差一点就不能恢复原有的挺直了。一进来他才发现这不是他想象的那样,这不是一座小园子,而是规模宏大、设计复杂、阡陌纵横的,按照他的估计,就是比英王殿下的那座花园也不遑多让。“公子?公子?”他轻轻呼唤了几声。侍卫站在香樟树下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他感觉可能是被殿下耍了,这样一座好似迷宫的园子,要是真的想藏去哪里找?他总不能抽出刀把这些花草树木全部砍成碎片。不过无人回应也可以说是好事,这代表殿下没有遭受危险,既然这样就慢慢找吧。忽然他看见影子一闪而过,就在他左边的拐角处,还发出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那动静微弱,要不是他听力极佳,都以为可能是自己的错觉。“殿下还是小孩子心性啊”他轻笑着摇了摇头,蹑手蹑脚的跟了过去。他走过拐角,香樟树另一边的花簇中突然伸出了一个小脑袋,斗笠上的面纱飘了飘,一个身影跳了出来。正是苏墨白。他得意的吐了吐舌头,做了一个鬼脸,先前的影子是他用灵器沧海布置的小把戏。这把星文名叫“博古尘伦西潮”的佩剑可以把人的容貌摄入,然后短暂的投射出来,幻影只能存续短短的片刻。这个招式他原先一直以为就是一个把戏,可临时突发奇想,竟也取到了意想不到的结果。“奇怪了,今天沧海怎么这么活跃,就跟高兴似的。”他好奇的摸了摸剑身。离开宴会,是他厌恶那种千篇一律的形式,想要出来走走的念头占了小半,更多的则是沧海莫名的跃动,人剑心意相通,指引着他来到这里。这个花园内,似乎有沧海很在意的东西。不过现在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好不容易脱离了侍卫的跟随,好好的游耍一番才是。香樟树是彩香庭左右两条路的岔口点,左边通向莲池,现在正是剥莲蓬吃莲子的好季节,一度成为不少吕氏少年游玩的首选。不过既然苏墨白的侍卫走了这条路,他不可能去莲池了,不用多想就踏上了第二条路。第二条路是通向水石凉亭的,这个亭子周围移栽了一片桃林,苏墨白在这条路上走走停停,也是转了一个弯,见到的景色却是令他目瞪口呆。彩香庭内的布局和奇异花草对于普通人来说是壮阔、令人震惊的,可对于出生名贵的苏墨白来说并不算什么,这个园子甚至比东土英王的“斑斓”,更比不上皇都内的御花园。可是面对此时盛开的桃花,他微微的张了嘴,不知道说什么。他转角进了一步,走进了桃林,白日里这里空无一人,自己的影子依稀被映在桃枝上,桃花微微摇曳。雨后的花瓣落在水洼里,剩余的不少桃瓣都沾着雨珠,柔弱的样子像是哭泣的少女,轻轻一嗅,能闻到雨后桃花那好闻的味道。东州的六月是没有桃花的,这娇贵的花朵最迟在三月末就谢了,可是在寒州,六月末桃花依旧。他现在终于看到了寒州与东州的不同,不是这里要比东州贫瘠落后,而是真的有差异。东州常年四季如春,花草的生长严格遵守时令。而空气中上上下下都带着冷冽气息的寒州就不一样了,这里地势高而寒冷,稻谷一年一熟,许多作物的生长都与东州迥异。看着如同少女羞涩的桃林,他突然想起了已经过世的父母,在他小时候父母经常与他一起逛桃林,那时候春光温暖如水,忙碌又威严的父亲把他抱到了脖子上,让他“骑大马”母亲在后面无奈的看着他二人,不时出声提醒侍卫也依旧远远站着,小心翼翼的戒备四周。可是那样欢快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往事一幕幕的回现,他沉溺在了美好而又温馨的回忆里,那里有他一直忙碌的父亲和温婉绝色的母亲,有流星划过的天际,有黑暗中燃烧的火盆。他好想找一个地方随便坐下,在如梦境般的美好不愿醒来。“嗡嗡嗡。”他的佩剑沧海开始有节奏的律动。这一刻沧海佩剑的律动是他得到这把灵器以来最大的一回,也是最雀跃的一回。他听说灵器是有魂灵的,就跟活生生的人一样,长时间的劈砍他也会哀嚎,两把有故事的灵器在一起也会产生老友重逢般的喜悦。他抓住了佩剑,想要制止这种莫名的震动,可沧海剑此时却反常的拒绝了主人,自行运转力量,白色的湍流从剑柄延伸至了剑身,强硬的指引他脱离这片桃林。沧海剑指引着苏墨白出了桃林,那股力量牵绕着他的手臂,剑柄的玉穗直指水石凉亭。他好奇的看向那里,心想到底有什么?彼时天光正好,忽然起了一阵风,风吹动桃花发出了哗哗的响声,远处香樟的叶子被吹到了地面,在小水洼上面溅起了一层细细的涟漪。并不算太过气派的水石凉亭,里面有一个少年弓着身子,双手抱膝蜷在凳子上,灰白的发色令人瞩目。身子一抽抽的,看样子像是在哭泣。他不知道身子为什么会动,心想去看个究竟也好,一步一步的迈向那里。到了近处,他总算看清了少年,那是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孩子,天蓝色的布衣已经完全被雨水打湿,阴成了深灰色。从后面看能够清楚的发现褐色的泥渍,从头发一直到脖子,一大片一大片的,像是鬼画符。苏墨白很好奇,这个人到底是谁,为什么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蹲在这里,身上还跟进了泥塘滚过一圈似的。他是受了什么委屈么?“擦擦,你脸上和身上还有不少泥。”他走近了,递过去了一张刺绣精致的绢布,上面的云纹流动,跟真的无异。少年抬头,满脸泪容,似乎是在膝盖上枕了太长的时间,脸上出了细细而又通红的褶子。他茫然的接过手帕,也不擦,就这样拿着,看着苏墨白。苏墨白同样也在打量他,发现离少年近了以后,沧海剑果然不是颤颤的震动了,而是低鸣了下去。可他知道那不是安静,而是真正的雀跃,就像是分别几十年的故友重逢,不需要言语。少年袖中的匕首变得滚烫,伤心的吕正蒙还没有从看见陌生人的惊讶中走出,可他没有管明月的异动,而是又陷入了另一种情绪。先前少年递给了他手帕,借着微风,他看见隐藏在面纱之下的面孔。很熟悉,一如同多年前,在东州腊月他递给自己梅花糕,也是用这样的绢布包着。幼时稚嫩的面孔和现在重合,竟有一种时空交错的恍惚感。吕正蒙怀疑自己在做梦,又梦到了曾经救过他一命的那个少年。他张大了嘴,千言万语堆到了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能发出“呜呜”的滑稽声。他还在想是不是真的有神明一说,在他最伤心绝望无助的时候,上天又派来了一个人安慰自己,还是那个多年前救过他、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的少年。苏墨白被他的神情弄得有些发懵,他不明白为什么眼前的少年会是这样的表情,惊恐中带着安稳,伤心之余还带着难以抑制的喜色。他们以前见过么?为什么一见到自己,少年从一个随时可能爆发的沉默状态,就安定了下来?“你叫什么名字?”苏墨白有些不自在,问了眼前灰发少年的名字,旋即感觉不太礼貌,马上自我介绍:“我叫苏墨白。”吕正蒙抬头,眼中亮着光,是刀剑加身而不改的不屈,是点燃了一个时代的火焰。“吕正蒙,我叫吕正蒙,正直的正,启蒙的蒙。”历史:时隔八百余年,灵器“明月”迪尔利亚未姆和灵器“沧海”博古尘伦西潮又一次重逢,而灵器“天涯”格尔杜拉帕西,亦在不远处的地宫内。乱世十二年六月二十三无疑是一个值得计入史册的日子,三柄灵器在他们主人故逝后第一次距离如此之近,而这些灵器现如今的主人身份更是奇特,苏墨白是姜天昌的后代,吕正蒙则是吕天阳的直系血脉,三位故人竟又以这种特殊的方式会面。最重要的是,未来的英雄和霸主,终于见面。只是那时的他们不会想到命运会如此抉择,战火与血泪会把他们塑造成那样一个角色,彼时的苏墨白和吕正蒙都没有心怀大志,一人被赶出家门仓惶如断脊之犬,另一人则是感觉有一道看不见的笼子限制自己的自由,始终不得出。那时候乱世雏形才显,神州世界的动荡还在暗中积蓄,只差一个矛头就会爆发至台面。然而,第一个人和第二个人才算是相遇,他们并没有产生那些故事,第三个人还在东州温国的城都内,望着天上掠过的雄鹰,翘首期盼的想要从这一趟浑水中走出去。舞台并不属于这个时候的他们。旧时代虽然被摧毁,可距离新时代的来临,还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只是不知道这不短的时间内,会有多少老弱妇孺死于战火,新时代的建立的背后,蕴含了多少悲哀的血泪。一百七十二年后,轩朝的史官描写这一段历史编入新轩书时,开篇是这样记载的:遥,天数有变,神器更易。自宣帝、幽帝以来,蛮巫入侵,太灵作祟,神州有动荡之险,社稷有累卵之危,生灵有倒悬之急。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玉阶之下,漓血相藉。值此国难之际,皓首匹夫妄称天数,腐草萤光逆人背理。是时,社稷变为丘墟,苍生饱受涂炭之苦。终以,英雄自乱世而出,持三尺剑,匡君辅国,斩谋逆篡位之人,定神州三陆之地。席卷八荒,扫清,万姓倾心,四方仰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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