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亢自紫禁宫回到沧海楼时,天光已过巳时三刻。他站在后院听前厅,前厅已是人声如潮,细细辨听其有劝酒声、划拳声、高谈阔论声,沧海楼便是如此,虽还未至午时,酒客业已盈席满座。今日又是九月初九重阳佳节,想必施大先生已在厅前遍插秋菊与茱萸,斟满烈酒与香茶。
他决定先回屋中,沐浴更衣,小憩片刻。一日以来的奔波不休让他有些疲倦,方才又空腹饮了几杯冷酒,此时正是手脚酸软,昏昏欲睡。
可当他梳洗已毕,躺卧榻上时,却又偏偏睡不着了。脑海中先是掠过乔岳苍、七剑客与金不断,掠过摩崖岭上的山风与碎雪;随后又掠过此次南下将要途径的各州郡山川,路途遥远跌宕,还不知会有怎样一番际遇。
陈亢的心突然热了起来。
他翻身下床,穿戴整齐,推门来到后厨,只见灶边忙前忙后几位厨子,为首是一位年约中年的车轴汉子,正在案头上细细切着酱牛肉。一见陈亢走入门中,连忙以笑脸相迎。
“老丁,给我切几片牛肉,舀一勺汤汁拌饭——可把我饿坏了。”
“掌柜您稍等片刻,俺老丁这就去准备。”
不及片刻,老丁双手端过一只白砂陶碗。碗中是满当当浇汁白米饭,上撒葱花笋丝熟芝麻,碗边码着七片烂熟浓香的酱牛肉。
“宽汁酱肉,还是老丁了解我。”陈亢也不再多说,接过碗筷如风卷残云狼吞虎咽,不一会儿这只白砂陶碗便见了底。老丁眼疾手快,马上从旁递来一碗温开水,待陈亢一口气饮入腹中,嘴角喉间的油腻便一扫而空了。
陈亢伸手抹了抹嘴,这才觉得心中宽慰,脚下踏实。朝老丁摆了摆手,便转身挑起门帘,穿过短廊,来到前厅。抬眼望去,桌案旁围坐的尽是七长八短汉、三山五岳人,吆五喝六,好不热闹;柜台后一人白面长须,青巾素衫,左手拨算盘,右手执狼毫——正是“铁算子”施九章施大先生。
方才走出短廊,施九章似已有所察觉,双手却还是弹拨不休。待陈亢走至柜台旁,他才推开算盘狼毫,拱手施礼。
“施先生辛苦了。”陈亢还礼道。
“分内之事。”
“这次我要走一趟远门。”
“远在何处?”
“望海州,赤桑郡。”
“飞鹰寨的‘扑天鹞子’蔚铁山?”
“不错,正是为了蔚大侠客。”
“此人性格暴烈,喜怒无常。须得小心为好。”
“施先生且放宽心,此行虽路途遥远,崎岖莫测。但若见机行事,料应无妨。”陈亢笑着从柜台上捧过茶壶,沏了一盏香茶,“更何况,我原本就要再走一趟南境。”
“哗啦——”原本拨打算盘的左手忽然忙中出错,右手所执狼毫也一时悬于半空。施大先生终于抬头看向陈亢,那张少年面庞随意笑着,仿佛一切都在不经意间,可他的双眸深处却分明刻画着另一种情绪——不甘。
不甘只是一种再平常不过的情绪,但却可能藉此勾出无数毒药与陷阱。从古至今,因偏执而癫狂者不在少数,其源头无非是“不甘”二字。就在两年前,少年剑客“玉玲珑”韩九郎初入江湖,九战九胜,一时间风头无两,正自鸣得意时,却只三招便折戟于“逍遥王”金不换之剑下。从云端到荒野不过是一剑之差,输掉一场切磋虽不过是寻常事,可韩九郎心量狭窄,自觉羞愧不甘,急切间怒火攻心,竟一气之下横剑自刎于当场。
想到这里,施九章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浓浓的担忧。虽说陈亢的气量心性远胜韩九郎,可他所经历的痛苦也远非一次失败的切磋可比。他今年不过廿二年纪,能担得起这一切吗?
“施先生,”陈亢突然说道,“明日寅时我便要动身,沧海楼上下一应事物,还要劳烦先生费心了。”
“掌柜无须挂怀,只是此去南境非同小可,身边可须多带些人手?”
陈亢摇了摇头,笑道:“只阿阚一人足矣,沧海楼眼线遍布天下,这一路应当不会寂寞。”施九章也就不再多言。随后陈亢又多嘱托了几句,便与施先生告辞回往后院。只留下施先生站在柜台后苦笑着揉了揉额角,这小子撒手掌柜还当上瘾了。
来至后院,只见阚无言正坐在院中劈柴。陈亢心中一动,他突然觉得这个沉默无言的铁打汉子,似乎并不像他手中的板斧那般平凡无奇。夹钢板斧挥落之时,斧刃劈入薪柴的声音整齐而又均匀,百余声过后,板斧挥洒依旧,身形不晃而膀亦不颤,这又岂是平常人所能为之?
“阿阚,明日我要动身走一趟南境,此行山高路远,途中不知有几多艰险困阻,又不知有多少异闻奇遇,你可愿与我同行?”
“嗖——”阚无言利斧劈落。片刻后,他缓慢而又坚定地站起身来,望着陈亢,眼神中划过一丝冷厉的光芒。陈亢知道,阿阚同意了。
“那便整备行囊,拭车喂马,明日寅时咱们便动身赶路!”陈亢仰天大笑,拂袖而去。
自京畿道泰阳郡紫禁城,至望海州赤桑郡飞鹰寨,途经千二百里。山川纵横,江河肆意。陈亢毕竟年只廿二,对前路的未知与神秘总是充满好奇的。
而这一路,又将给陈亢带来怎样离奇精彩的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