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降下,天幕在雾蒙蒙的白中透出泛黄的古旧,如同一块被一用再用、一洗再洗的白布。
与天色一样古旧的是这条被雪覆盖了的山间栈道。这条栈道地处原九幽城边境,千百年来未曾有太大的改变,也是边境游牧民族出境的最好通道。
当然,不包括这种天气。
这大概是冬去春至之时的最后一场大雪,抖净了以后便空无一物,进入万物复苏的季节。这场雪断然不会下到大雪封山,只是,在这条泥泞湿滑的山路上,前行的确不易。
可还是会有行人的,比如前面骑马赶路的这位。
肆无忌惮的大雪压得路旁松柏垂下了青绿色的针叶,化身为一个个身披蓑衣的老人静静地伫立。但真正披着蓑衣的只有这名马背上的骑手。马是黑马,瘦骨键躯,比一般的九黎族黄骠马还要高大一些——这种马比起长途奔袭更适合拉货,英气勃发的马头在雪中高昂,前额上有一块白色斑点呈菱形,松软微卷的马鬃附在粗壮的脖颈上,上面多少沾了些雪。
骑手身上覆盖的蓑衣实在有些不同寻常——它大到能盖住整个马背,向下一直垂到马的小腿,也因此为黑马挡住了大部分风雪。除此之外骑手的斗笠也很大,如果不钻到斗笠下面绝对看不到骑手的脸。
骑手整个人埋在行装里,连缰绳也搁进了衣摆下面,一双手完全隐藏起来。这令人为之担忧,如果骑手从马背上摔下来,该如何从软塌塌的雪地里爬起来?
何况,骑手看上去丝毫不加驱使,只是端坐在马背上,任由它自己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前面不远处传来了一阵喧嚣声,那名骑手略微抬起头向前看去。视线在这里跑不出两丈远,前面的事物像是雪中的腊梅,淡得难以分辨。但声音却真切地传进耳中:
“脚一踩上是雪,回家一脚稀泥呀……虎子,你挑好地儿走!”
“小孩儿爱踩你就让他踩去,没这雪庄稼能长好吗?”
“三哥说得对,只要不打仗,这庄稼够咱全家老小吃上两年的。”
“能不打吗?地上是雪,底下可都是血啊。只要你家虎子还小,就能陪咱过日子,长大了就得上战场跟人拼命去了!”
“三哥,你不是从鬼门关回来的吗。我让虎子多跟你学学。”
“跟我学?我当年……那事你们也不是不知道,现在腿还没好利索呢。要当兵就得是灶兵,先养出一身肉,以后也好保命。”
“我他妈老实过日子招惹谁了!他烈王跟咱们一阵子收税一阵子征兵。他妈的!”
“嘘……别让兵老爷听见了,要敲你点儿什么的。”
“怕啥,烈王自己都不知道在哪了……”
“有人!”“虎子过来!”
弥漫的飘雪之中,隐约可见一具庞然大物正向三人逼近。
三人屏息凝视,半躲在刚才推着的推车后面。雪地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只有积雪被踩得凹陷的细微动静。
“爹,是马。”虎子低声道。
这时马上的骑手方才现身,见到这三人微微侧目,但面孔始终在斗笠的遮掩下看得不甚清楚,只有那光滑微尖的下颌证实着其年龄不会太大。
骑手侧目,胯下黑马却目不斜视地继续向前走去。这时骑手开口了:“伙计,山上可有歇脚处?”声音有假充大人的嫌疑。
被称为三哥的人愣了愣,答道:“有,有座山神庙离这儿不远,我们刚从那回来。”
“多谢。”骑手扭正了身躯,这才催了催马,“驾!”
黑马“咴儿”地叫了一声,撇开蹄子向前一路小跑,转眼又隐没在了茫茫雪海之中。
先是一片寂静,虎子爹忍不住开口了:“三哥,这是什么人?为啥这时候跑上山去?”虎子也从推车底下钻了出来。
“走咱的吧,无关的事别多问。”三哥叹了口气,扶上推车继续向前蹒跚前行。
推着推车上山的,不是给人送葬,就是去庙里上供的。
骑手一路驱驰直到山神庙。信山神本是中原人的行为,不知何时传到了九幽地界,在边境农田众多的地区还很常见。这些农民不受烈王重视,长期以来被蛮族战士欺压,活得很不如意。
人穷,山神庙可不寒酸。虽然只有一个大堂,但足有两丈高,庙堂内颇为宽敞。山神像坐镇之处正对着向内敞开的庙门,供桌上琳琅满目的尽是各类贡品,左右共六柱香,也都在寒风无法触及处烧得正旺,给庙堂驱走了些寒意。
骑手利落地翻身下马,将马牵进庙堂,用缰绳缚在了内门闩上,顺便磕了磕鞋底,将门槛上镀上一层雪。
没了风雪,天地仿佛瞬间静默了。
黑马这时欢快地嘶鸣了一声,用力抖动脖颈将鬃毛甩干,从口鼻中喷出一大股白气来。
骑手也长吁了一口气,牵住蓑衣下摆,如同颠簸箕地上下抖了几下,雪便一片接一片、一股接一股地从蓑衣缝隙中滑落。清理完毕,骑手才将斗笠推到了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