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心慌,逼问二舅钱都去哪了?二舅唯唯诺诺,首鼠两端,一会儿说打点这个多少,一会儿说请谁谁谁吃饭用去多少,颠三倒四,五麻乱六,母亲只好亲自跑去二舅单位找财务查账,财务明细又给母亲迎头一闷棍。除了已付的征地款一千八百万外,支给债主的月利息三分,一个月将近二十万,请客送礼二百万,司机的小车费用三十多万,办公日常房租费用五十多万,差旅费用三十多万。单单同一家ktv就消费了将近四十万。财务说这些账办公室主任最清楚,这些钱花给了谁,为什么花。财务立即把办公室主任叫到面前。办公室主任是个小后生,大学毕业,说话办事干脆利索,边叙述着他知道的那些款项,边打发旁边自己的手下叫来二爹及二爹朋友的司机。
那天很巧,老板忙着跑手续去了,司机们却在家。母亲给办公室主任恭恭敬敬领进了二舅朋友的办公室,小后生倒好龙井,说人马上到,让母亲等着,自己先去忙了。母亲呷了几口茶的功夫就听着有敲门声,她喊道:进来。进来的是两个年轻后生,个头不高,细皮嫩肉,看着二十出头。他俩一进门便猫着腰环顾四周,双双往旁边一个门里瞄。那是套间,二舅朋友午休的地方。母亲大声喊到道:坐那儿!这一嗓子给司机们吓得够呛,只见他们一哆嗦。也就是说,他俩进来老半天还没闹明白人究竟在哪里。
二舅朋友的办公室可谓是高档大气有品位。一个三米多长的实木办公桌,带有微微的弧度。一张椅子将近一人高,上边绑了机关遍布的按摩仪。母亲姐弟妹七个,她虽是老大,个头却最矮小,坐在二舅朋友的老板椅上,深深陷在里面,加之二舅朋友喜欢斗地主,一台二十四英寸的联想电脑摆在脸前,谁看母亲也费事。
两位司机谦卑有礼,直呼母亲大姨。母亲先是一愣,后来一想,这应该是规矩,显得跟主子亲近。母亲一再要求他们坐下。可当母亲提问时,他俩支楞着耳朵对视,谁也没有听清真正的幕后大老板问了什么。二舅朋友的办公室很大,背景墙放了通顶书柜,母亲一进门就看见了书柜里整整齐齐的套装书,像刚买得一样新,跟我那些五颜六色朽皮破页的书甚有不同。进门右手放着一溜黑色皮椅,至少距离自己三十步远,现在,那俩个后生就坐在门口的皮椅上。母亲正要起身过去,不料两个识相的后生齐刷刷站起来,前往母亲面前。
母亲捏着从财务室拿来已经入账的票本,翻在贴机票的那一页问其中一个:“为什么一个月机票上万,你们的老板去北京上海干什么。去中南海审批手续去了吗?”司机的回答让母亲当场气绝。“理发!”他说。母亲血灌瞳仁,甩开了账本,看向了另外一个,“你的老板呢?也去理发了吗?”“不是,吃早点!”他诚恳地回答。“你俩谁给马召开车?”“我开。”一个回答。“那你呢?你老板叫啥?”“赵辉。”
说赵辉赵辉到。母亲险些跳了起来。
赵辉是我三姑家大哥,他有吃首都早点的爱好。记得三姑家拿到第一笔征地款时,他就去北京吃了豆浆油条。他七点半给我侄儿送到学幼儿园,十点多点儿老师打电话叫家长,他就说他在北京。这让老师一度怀疑大哥不管孩子,逃避责任,是撒谎。
大哥爱吃爱喝爱玩耍,家里几百万征地款短短几年给他挥霍一空。家族里的人都替三姑难过。说三姑受苦受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赶上好时候,还生了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父亲心疼三姑,除了一万两万隔三差五安抚他姐姐受伤的心,还把老城区的一个底商无偿租给大哥,大哥在那卖起了成人保健品。然而连父亲都对他敬而远之。赵辉大哥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他在家人眼里是虫,是草,还是冬虫夏草,所以他从未向任何人提及他要扯高利的虎皮拉开发的大旗,除了自己的老乡亲戚兼朋友,就是我二舅。
母亲不能等债主找上门来,只能自己出资给他们出利息。尽管三万五万对母亲来说,还不算啥,可清鼻子也能流死人。她只好贴上广告变卖家产,先卖掉自己名下一套底商。
就是这个下午,有人打电话看房,母亲便先一步到了底商那,打开门等着客户到来。听着动静时,母亲愣住了,进来看房的是父亲,还有一个女人,身上还穿着上次因为自己一夜输掉几十万,为赎罪并讨好起见,死乞白赖拉着父亲买给他的夹克外套。
九年前的那个煤贩子,她曾几次猝不及防抓起他的手,摸着他的虎口痣,扬起给在座的麻友:“看看我们程功多会长,看看这招财猫的福手手,我马美这辈子就凭这福手手,让你们赢个够!”于是一群男男女女放下手中的牌,你一把,她一把,有揩油的,有沾光的,有伺机偷瞄一眼隔壁的,也有趁势从河里换走一张“四筒”的,他满脸恍如突然通电一般,极目所望,红成一片,下死劲抽回那只普度众生的手,丢下一句“八圈完了就回来”夺门而去。
而那天,父亲的脸不再猝然的红,手也已经在别人手上。
母亲圆睁眼睛,没让眼泪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