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大洪这时忽然觉得没有气力打断大女儿的话，作为信仰无神论的党员，蓦然生出了一丝悲哀。

余兰香的那些安慰仿佛这夜色中沉睡的村庄一样，没有猛烈的暴雨和凛冽的狂风是断然不会觉醒的。

那些仍然沉醉在愚昧的迷信中的唯心主义的祈求，不知道要过上多少年才能被先进的、科学的唯物主义的知识洗净。

那些因为物质上没有得到满足的精神活动又会到什么时候、才能带着进步的光芒步入人们的生活呢？

一个健壮的男人犯下肺结核，祈祷观音菩萨的保佑和杨相公的做法是没用的。

如果真这样想，只能说这种心灵深处的病表露无遗地超过了她犯了肺结核的大哥身体上的病。

余大洪颓然地挠了挠头，沉默地倚在椅靠上，双眼无神地盯着楼板。

他仿佛看见一只蜘蛛在不断地结丝，又发疯地把刚结好的丝咬断，这样轮回往复，仿佛生活一再地重复旧日的光景，丧失了春天百花齐放的精彩。

吴文华似乎在听了余兰香的劝慰之后，心里舒坦了很多。

他琢磨着大舅哥的病情一天天恶化，可能是那该死的忙不完的农活间接加重的……

于是他不免又畅想起外面的世界，他想，世界上如果有什么绝品良药的话，那就是首先脱离锄头把字。

然而，在这样一个难觅希望的偏僻乡下的农民家庭，他们毫无疑问地被命运主宰了，而不是主宰了命运。

一切，除了粮食的收成看天，自己的生命也有一半掌控在天，诸如医疗、交通、知识都太落后了。

他们就在这种略带沉闷而又非常绝望的情境中结束了谈话。

而结束是因为外力的冲击，陈老虎带来了好消息，说已经安排妥当了，待会儿就去余大洪家杀猪。

余大洪得到确切时间之后，起身告辞，他得赶快回去，做好杀猪的准备。

陈老虎则建议吴文华骑自行车载余大洪先去，自己准备些物件，随后跟来。

吴文华忙转去陈老虎家拿自行车，陈老虎这时才单独跟吴文华道明了事情的原委，强调的是给了他一个面子。

吴文华听后一阵感激，却也深切意识到他又多欠了陈老虎一个人情。

自古人情债难还，他只打算用自己接下来的表现来还了。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吴文华骑着自行车，搭载岳父坐在后座上，沿着泥土马路，马不停蹄地往岳父家赶。

余大洪抽着烟，凝望着那熟悉的大山、熟悉的田野、以及熟悉的马路，都在快速旋转的车轮中转动起来。

土生土长的他，对这块土地有着深沉而复杂的感情。

他的一生荣辱、悲欢离合都跟这块土地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将来，他也会像他的父亲母亲一样，死后埋在这里，在某一座山上，在某一块地里，在某一个湖边。

他的出生，只是一个生命的开始；那么他的死，也只不过一次生命旅程的结束。

生命往往就是这样朴实无华，在漫长的历史上，在宏大的社会里，在激烈的变革中，他像众多平凡的人一样，始于尘埃、终于尘埃。

然而没有思量过选择吉地的他，现在恐怕要先给儿子选吉地了。

他想到这儿，又不免惆怅起来，用力一甩，扔掉了烟嘴，仿佛能听见烟嘴砸地的重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