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可说破了天,还不是都因你兄弟情深义重?更何况咱又是儿女亲家。本宫也常劝慰于他,这戍边之任兹事体大,若换作他人,皇上定难放心。天德贤弟与皇上情同手足,焉能不知这个理儿?”
这话说得万分亲近,直引得徐达连连点头笑应。
说来也是时候。就在这会儿,只听得殿外传来了琅琅笑声,徐达寻声望去,只见朱元璋已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跨进了暖阁的门槛。却说他一见徐达便乐得大呼:“天德啊,你可想煞朕了!”
见皇帝驾临,徐达忙起身欲行跪拜之礼,却被朱元璋连拒带扶地抱住,那情形犹似重逢至亲,更胜浓情至交。随后,又见他双手搭于徐达肩头,笑说:“自上次阔别,又是三秋了!”说着,又转头望向马皇后唱和,“英气未减,英气未减呐!”
马皇后点头,煦容一笑,应和道:“天德风骨,岂是那凡夫可比?”
徐达爽然一笑,回应:“娘娘谬赞,臣这老马多赖吾皇经管得入微。不然,就算微臣再是思君心切,也只怕望穿归程,欲奔无力喽……”
此言一出,三人开怀大笑。朱元璋点着徐达胸口爽赞:“朕就说过,天德这张嘴呀气如宝弓,力道入心……”话音未落,便搭着徐达肩膀相让,“快坐,快坐。”
这时,马皇后打暖炕上起了身,婉言道:“本宫还有些琐事,就不在这儿碍着你们兄弟叙旧了。”徐达闻声欲起身施礼相送,又被她连忙婉拒,“天德只管坐着,自家人莫要掬礼。”说着,又唤宫婢好生照应,方转身离去。
见马皇后出了阁门,徐达转头望向朱元璋道:“皇上,您又消瘦了不少啊。”
朱元璋听他一言,不免一声叹息,道:“这朝中上下多是费心劳形之事,奈何朕又垂垂老矣,怎能顺心康健呐?”
徐达满腹真情,道:“臣自知无能,恨不能替皇上分忧。”
朱元璋摆手,言语更显真挚:“嗳……话不能这么说。那北平乃我大明北疆重地,今有天德这般麒麟坐镇,就已解了朕大半忧愁。”
“承蒙皇上不弃,微臣理当尽忠职守。”
“有天德这句话,朕此心足矣。”言至于此,朱元璋的神情里竟很快漾出一丝诡笑,刻意压着声气说笑,“嗳,朕可听闻你又得了一如花美眷?”
乍听此番笑谈,徐达顿觉一惊。他虽早知皇帝身边养了不少负责盯视群臣的“检校”,却万没料到那班爪牙竟已探到千里之外,对于臣子私事却也是了如指掌。于是他忙故作释然地笑说:“天下之事果然瞒不过皇上,微臣惶恐。”
谁知,朱元璋竟哈哈大笑:“你呀……生来就是多情种,命里偏又犯桃花……有些人多爱嚼那风月之事,这传来传去,难免就进了朕的耳朵。”
这话说得徐达面露赧色,连连叫苦:“皇上,切莫取笑微臣。”
“嗳……这自古以来,哪个男儿大丈夫不是三妻四妾?天德莫要介怀——朕听说那美人还是个西域女子?”
徐达点头,道:“正是。”
“胡女多娇容。不知此番天德是否携与回京?”
徐达笑说:“臣不能,也不敢啊。”
朱元璋神色一怔,问:“哦?这话从何而来?”
“只因其母仙逝,两月前送其骨灰回乡安葬去了。”
朱元璋大赞:“能以孝德当先,丽质且贤呐。”
“再者……皇上应知我那偏房谢氏,一向好妒,且性情暴烈,这……”徐达满腔难言之瘾欲语还休,连连摇头叹息。
朱元璋复又仰面大笑,指指点点道:“你呀……身骨康健,百毒不侵。就是这惧内的毛病恐怕是没得治了。”
徐达听此一说,只作惭愧赔笑。
“此事好办。这汉夷联姻,乃利国安邦的好事,就由朕替你作主了。想你那大夫人怎么着也得给朕个面子不是?”
徐达摇头,故自菲薄:“家有悍妻,匹夫难为呀!”说着,又朝朱元璋揖手拜谢,“微臣多谢皇上成全。”
“嗳,何必跟朕客套?”朱元璋一面笑应,一面思量,旋即便是一番锦上添花,“胡人姓氏多拗口,朕就代皇后收其为义妹,再赐一汉姓如何?”
徐达喜上眉梢,忙拜谢:“臣代其母女谢过皇上!”
朱元璋听此言,顿时一怔,渐渐又开怀大笑:“天德不愧我大明飞将军呐!朕万没想到,竟与弟妹结了桃李?”
“正是。”
“至于这姓氏嘛……有女子西来,怀宝贝而至……”朱元璋略作思忖,之后又兴兴道来,“朕就赐其汉姓为贾氏如何?”
徐达喜不自胜,应声道:“皇上神来之喻,徐达如获至宝。”
朱元璋顺势说道:“你府邸本就人丁众多,况今又喜得一室妻女,恐是众身难栖。此前,朕欲将先前所居吴王府邸赠与天德,你却拒纳。这几年,朕已命人在吴王府对个儿以原关帝庙为根基为你另建一府,看来今日该当尽其用之时了……”
徐达向来懂得见好就收,面对朱元璋这不断加码的盛情,实不敢收。于是他慌忙推辞:“臣无功而受此大禄,万不敢笑纳。”
朱元璋豪言道:“嗳……天德何言无功?你之大功自在朕心!就这么定了。朕命钦天监算过,今日最适乔迁。故而,刚刚已派人前往你府上帮工。这次,天德不可再违抗朕的旨意了。”
此言一出,徐达感彻五内,扑通跪地伏首谢恩:“吾皇隆恩,臣无以为报。有生之年定当肝脑涂地以酬圣眷!”
见此状,朱元璋更为动情,忙起身搀过徐达,望其倾诉:“朕命你,自今日起,凡只你我君臣之时,不可再拜!天德与朕相交已近三十载,应知朕虽手握生杀之权,但绝非昏溃之君。朕更是个懂亲疏、知远近、辨忠奸的大丈夫。倘若因朕近来诸杀侫臣,而使天德心生忧惧,离析了你我多年患难之谊,朕定然会抱憾此生啊!”
“君心浩荡!今日之言徐达定当铭记五内!”说着,徐达纳首再拜。
却说这会儿,方才那奉茶的宫婢正托着两碗素羹和几碟小菜出现在暖阁门口,隔着门槛嘤嘤禀道:“皇上,娘娘说您与魏国公今日繁务众多,特命奴婢煮了两碗晨羹送来。”
朱元璋一面扶起徐达,一面笑说:“还是皇后想得周全。朕光顾着与天德叙旧,却忘了这档事儿。”抬手便邀徐达,“朕还有事与你商议,咱边吃边说。”
徐达自知盛情难却,索性应了朱元璋之邀与他隔着炕桌坐下。那宫婢先后朝二人面前奉了食物和餐具,朱元璋动了汤匙先食一口,随即对徐达夸赞起这粥食与一旁的宫婢:“滋味不错,这丫头手艺一向精妙,快尝尝。”
徐达尝过那粥,连连点头爽赞:“嗯,堪称羹中极品。”
“这丫头膳食手艺精湛,且精通茶道,朕就将其一并赠与天德了。”
徐达一怔,忙回说:“皇上,此女侍奉您和娘娘多年,微臣可万万使唤不得呀……”
“天德多虑了。朕不是要她去伺候你,而是要她好生侍奉皇后的义妹。再说,有朕遣去的人守着,你那大夫人也会收敛些性子不是?”
徐达会心一笑,这才端详了那宫婢一眼,乍看其容,似是高丽之胚。只见她云鬓一点珠花,丹唇亮如露濯,肤如凝脂,眉似弯月,只是那两眼秋水隐隐含着些许凄清。
就在徐达打量之际,朱元璋朝那宫婢道:“洪嫣,从今天起,朕就将你赐与魏国公了。入府之后,定要给朕好生服侍他家三夫人,她可是皇后的义妹。如有半点不周,朕可要拿你是问了?”
洪嫣欠身施礼,回道:“奴婢遵旨。”
“回去收拾一下行装,今晚庆童会去魏国公府宣旨,你且随其同往。”
“是。”洪嫣应下,退了出去。
徐达虽身为武将,但其心思却非莽夫之辈。伴君多年,他深知朱元璋的性情——其对人向来待之有别。用者必察;奸者必疑;逆者必除——然得其信者必善待;忠其志者必重赏;慷慨予之必有求。因此,他心中难免暗揣:打自个儿刚进了这殿阁,没出一刻钟的工夫,这帝王就连赐带许地贿了他恁多好处,必是另有他意。他深知,想与这帝王安然共处,就必须直来直去。
故而,待二人这一餐过半之时,他很合火候地先向对方开了口:“皇上,适才您说另有他事交待与为臣,可是有何难言之隐?”
朱元璋一面夹起筷子小菜衔入口中,一面点头。
徐达下面之言,更是推心置腹:“相知多年,在臣心中吾皇最近。无论是出于对江山社稷的思量,还是论君臣私交之情,臣都不愿皇上在大局面前因顾念臣之感受而为难。”
此番由衷之言听得朱元璋十分感动,于是他探臂在徐达肩上拍了一把,道:“天德之言,朕心痛快!”
“天德虽一介武夫,但凡事轻重,各中是非尚不愚执。需臣效劳之处,还请皇上明示。”
“好!那朕就与卿直说。”他捏着羹匙瞧向徐达,“朕问你,在你看来,在朕诸子之中,哪个最适承继朕之大统?哪个能有卿这等封疆之功?”
这一问,徐达顿时就明白了朱元璋的纠结。于是,他气定神闲地道来:“微臣之见,诸皇子中太子朱标最适承袭王位,燕王朱棣最适做安邦之才。”
“为何?”
“依成规,袭君之位首立长;论远瞩,亲民安邦当以仁。来日必不同于今时,平天下可以武取之,可安天下还需以德服之。如此仁德,大皇子俱备。况储君已定,天下应从。”
朱元璋又夹起一筷子小菜送入徐达碗内,道:“接着说。”
“至于燕王……非是因其为微臣之婿,才拔荐其能。在臣看来,论其武功韬略及驭统之术于诸皇子中堪称魁首,最适护国安邦。”
这一席话正扣中了朱元璋的心坎。“好啊,好啊!天德之见与朕不谋而合。可不瞒你说,朕这些儿子中令朕最不放心的就是棣儿。”
徐达笑了,直言道:“皇上之意,微臣明白。您是担忧燕王那霸功之性,只怕他日后会生夺位之心?”
朱元璋多年的纠结顿被徐达这一语打散了,于是长舒了一口气,赞道:“天德慧眼呐!”
徐达笑问:“莫怪臣擅揣圣意。皇上此前纠结,是想遣燕王速往北平就藩,又担心臣会顾念与其翁婿之情而另有护左吧?”
朱元璋听闻一怔,忽又哈哈大笑,指指点点道:“你呀……简直就是朕肚里的蛔虫!”
徐达拱手,正色承诺:“皇上放心,微臣与皇上同为两位皇子父辈,定会以父辈之心权衡利弊,以护国之心斟酌轻重。对于燕王,臣定当代皇上善加引导,以正其心。”
“不是代朕引导,而是给朕严加管教。北平既有天德坐镇,就当代朕行使父权,万不能使这小子生出半点非分之念。若是时机,你可遣他带兵出征以做历练,若其性未端,万不可轻易委付重兵与他!”
“臣遵旨。”
“有天德在其侧,朕就放心了!”朱元璋说着一声长叹,“若不是八年前其母碽妃被朕禁足于省躬殿,使其有欠严教,今日也就不会累及天德劳苦此心了……”
二人所议之事刚到尾声,就见庆童捧来礼服催促:“启禀皇上,巳时将至,请皇上换着祭冕,移驾社稷坛。”
“好。”朱元璋于桌上捏了帕子草草抹了一把,“天德陪朕同往。”
且说随后那坛祭大典自是声势浩大,盛况空前。然于朱元璋梦中已见,以略不表。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