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权师兄?”
墙内疏落有致的桃花下,侧放着一张古怪的木椅。与其说是椅子,还不如说是个车子,因为椅子的两侧有两个轮子。
“是不是很奇怪,我居然还活着?”
天权缓缓转过脸,对上玉衡的目光。“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天权资质不如他,故而修成琴心境也比他晚一些,但当年在北辰宫时,他的天权师兄绝非面前这副皓首白发的模样!
“这样不好吗?修为再高也会有白发苍苍的那一天,我不过是老得早了些。”天权拨动车轮,木车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朝着玉衡靠近。
“你的腿!”
长袍被风吹起,隐约可见他的两条腿软绵绵地垂着,好像两截枯枝一般毫无生气。玉衡心中一痛,眼睛止不住地发酸。他奔过去跪在地上,掌中灵力注入天权腿上,却不见半分回应。
“没用了,玉衡,废了两百年,早已回天乏术。”天权的面容终于显现出一丝痛苦,俯首注视着他,眼前闪过当年在清霄殿时的情形,他的师弟一如当年,可他早已回不去了。
“那为什么当时不治!”玉衡低低地吼了一声,泪如泉涌。天权怔怔地看了会儿地面上被泪水击打起的尘土,抬头望天,咽下了自己眼底的泪。
“治不治的,也没什么区别,我始终都是个废人。”天权仰望着漫天的桃花,半晌才伸手拍了拍玉衡的肩膀,“这桃夭阁是天枢安排的,还望你不要介意。”
他默默咽下一句“虽则桃花是我种的”,这份曲折,他实在是不便对玉衡张口。
玉衡摇了摇头,站起身来:“有什么可介意的,摇光过世这么多年,还有人能想起她,替她种了这满院子的桃花,我感激还来不及。”
“你想起来了?”天权叹了口气,如此看来,天枢的计划已经实现了一半。
玉衡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忽然明白:“你这么多年一直同天枢在一处?”当年北辰宫巨变之时天权已然不在山上,如果不是天枢告知,他万不可能知道此事。
“算起来,还是他救了我的命。”天权自嘲地笑了笑。当年他做下错事无地自容,便步了摇光后尘。天枢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什么,在他坠崖途中拼尽全力阻了阻,才挽回了他的一条命。
“对了,你是怎么找到此处的?天枢打造夏溟居颇费周折,我进来时还足足绕了一整天的路。后来我细细观察,发现此地应仍是在云常山中,不过被他用障眼法错乱了各处山峰的位置,所以我至今不知身在何方。”
天权自知绝无活着出去的可能,因此也不着力打听。但每日闲来无事,他不由自主地便坐在院中去研究各处山峰的形状。
“你说得没错,的确是在云常山中,离翠琉峰和青渺峰都不算太远。”玉衡当下便将自己追寻刘家村魂魄之事细说了一遍。
“不知是巧合还是本就同天枢有关,阿笙的三魂六魄到了此处便消失不见。”
起风了,天权身子孱弱,玉衡见他在寒风中抖了抖。他虽不觉得冷,心上却如冻成了冰一般。他的天权师兄当年是出了名的火炉,即便是功法尚未大成的时候,他也从来不惧严寒。
“进去聊。”天权看了看天色,调转车子方向。屋前有一道斜坡,上面两条整齐的车辙印,想必是为了方便他出入特地铺设的。
玉衡见他枯瘦如柴的手指拨着车轮,疾走几步助他推上斜坡。
“你说得没错,那刘家村的惨案虽不是天枢亲手做下的,但他也难辞其咎。”天枢时常来桃夭阁看望天权,偶尔也有人来桃夭阁找天枢商讨事务。众人见天枢并不避讳天权,渐渐地也就当天权是魔主的近人,但凡天权问起,他们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进来时想必也看到了,这里住了许许多多的魔人,每日不做别的,就是修炼魔功。天枢花费了一百多年的心血,将北辰宫的修炼之法稍作改变,一一传授给来此投奔他的各派叛徒,久而久之,这里的乌合之众也越来越多。”
如今仙道各派都有各自的门槛,那些名门轻易进不去。门中修炼心法口诀更是重中之重,如天枢这般肯将北辰秘法倾囊相授的自是绝无仅有。只是他自己入魔以后修习的是魔功,经他传授的心法自然也是魔道修炼之法。那些修炼者起初不曾发觉,但他们原本就有心魔,时日长了竟也被魔功同化了。
“他怎敢如此?!”
玉衡大怒,北辰心法乃是无上的仙法,如今被拿来修炼魔功简直是暴殄天物,怕是流束子地下有知也得气活过来。
“他还改了个名,称之为‘流光心法’。”天权哂笑道,“他做梦都想着吞并仙道,从此后他的魔功便能万世流传,光辉永存。”
“他有这样的野心也不奇怪,可笑的是仙道众人一无所知。”玉衡环视屋内摆设,心里暗叹一声。此处虽名为桃夭阁,与当年摇光满屋子的锦绣却无半分相似。
“这里的魔人聚集得多了,有些来历不正之人难免就想出些歪门邪道的法子来修炼,天枢也懒得管束,只是叫他们不要把事情闹大。那天夏溟居的一个女子路过刘家村,注意上了那叫阿笙的少年。这女子原本出身仙道名门,丈夫被旁人勾引了去,师门却无人替她出头,这才愤而投奔夏溟居。她见阿笙生得俊秀又爱沾花惹草,与她夫君相类,便勾起了邪火,夜间将他戏弄一番后取了他的生魂回来修炼。谁知道隔天众人纷纷效仿,竟然都跑去攫取。刘家村遭受这样的无妄之灾,几天功夫便成了一座空村。”
“他们既然只需要生魂,何以后来连躯体也不见了?”
天权握着木扶手的手指紧了紧,那扶手末端已经滑溜发亮,不知被他摩挲了多少回。他犹豫了半刻才又说道:“此事跟你的好徒儿有关。”
“阿若?”玉衡讶异道,“怎么又跟她扯上关系了?”
“那几日天枢不在,回来后得知此事被气笑了。他虽然自大却也清醒,知道夏溟居如今还需要韬光养晦,万不能惹仙道瞩目。然而门人做出了这样的大事却万难遮掩,他便想到了毁尸灭迹。但到时候众多魂魄飘散,又是一个大麻烦。正一筹莫展时,有人发现了阿笙。”天权说到这里抬眼瞅了瞅玉衡,“你那小徒儿年纪轻轻,修为着实不弱,竟硬生生地将阿笙剩余魂魄逼入了他的体内。天枢见此眼前一亮,命门人中修为深厚者依法施为,令村人重又活了过来。只是这些人归魂之法不当,魂魄七零八落,却还不及你的徒儿。”
“那如今这些人呢?”
“天枢将他们全都驱赶到了这里,说是要炼制傀儡,将来用于对付仙道。”天权见玉衡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摆摆手道,“你不用问我,我也不知道这傀儡炼成了没有。”
“管他有没有炼成,今日我先毁了这劳什子的夏溟居。”玉衡愤然起身,抬脚跨出门去。
“慢着!”天权攥住他的衣袖,“今日天枢不在,我才能同你说这许多话。这里魔徒众多,凭你一己之力根本不可能剿灭干净。我方才见你气血两亏,修为至少被压制了三成,若是你今日动了夏溟居,惊动了天枢,你应付他都不及,何况旁人!”
天权一番话说得急促,引动旧疾,顿时呕出一口血。
“那我先带你回青渺峰!”玉衡眼眶一红,天权唇边的血沫好像针一样扎得他的心一阵阵地疼痛。
“我这样一个废人,还出去做什么呢?”天权喘了口气,痴痴地望着门外的桃花,“我也舍不得这些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