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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雪惑(四)

当夜援军至,入城的别系攻击军撤退。

期间,城外r人的车巧合地遇上了随援军赶来的成家扬一行……

也许,这两天三夜的战争对那些军阀们来说并算不上什么,不过儿戏,甚至都轮不上在牌局上说道一两句,若无丰厚的战利品,就更不是值得上口的谈资。

但,对于我们这些在枪子和血泊里滚过一遭的平头老百姓来说,哪怕是期间一秒钟的所见所闻,个中惊心动魄、剜心剔骨,都是一辈子都忘不掉的,不幸失去至亲者更是如此。

大雪,几日不歇。

仿佛是遇上了百年大寒的时节,城深埋于铺天盖地的几尺厚雪中,冻死了不少人。

时局算不上安稳,成家扬让我们在成府住下,方便照应。除了和外婆相逢时哭了一场,我再没有落过一滴泪,强忍着悲伤一直到操持完白红结的丧事。

期间我枯心竭力地琢磨着,等白三爷他们回来,我又该怎么交代,从哪说起,才能将这惨绝人寰的冲击减到最小。

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字词组合,语言是那么苍白无力。

之后的一日雪势作小,半日里眼见它渐渐停息,晌午太阳高悬,照得人眼亮澄澄的。

我想着,总算是雪过天晴了。

毕竟再凛冽的风雪也有消散的时候,百年不遇的大寒时节也好,世上所有其他的灾难也好,都有终章。

可那之后不过三日,又得到报信,说白三爷一行乘坐的水轮遭了水匪,沉船后所有乘客下落不明。虽然在下游打捞上来的尸体中并没有发现他们,但以江水匪的一贯作风,只怕是凶多吉少。

闻听这样的晴天霹雳,外婆当即昏厥了过去,两个不过八九岁的孩子又是哭到了临睡前,仿佛这阵子已经哭尽了他们一生的眼泪。

凉风飕飕的被子,辗转反侧。

三更半夜,屋檐融化的雪水滴落在地面上,清晰可闻。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终日面对成府别院里外婆和两个孩子哭天喊地的场景,一言不发。

我不想说话,脑海里回荡着外婆叫喊的绝了户、绝了根,没脸入土见祖辈这样的话,以及那令我失望多过于难堪的对白。

“家家,我们不是还在吗?还有我们陪你……”

“你们……你们又怎么算数呢……你们不是白家的人!你们都是外姓啊!”

“……”

这话虽挑不出错,但总有说不出的心寒,似乎我们还活着,却不算个人脉似得。毕竟就连白家故去的祖上碑文都会刻有我们的名字,为什么这个时候却不算白家人了。

这话竟还是从我最亲的外婆口中说出来。

不是白家的人?我们身上流淌的血,难道和白家一丝关系都没?那个家,难道一直不是我们的家?嫁出去的,冠了别姓,便再无瓜葛了吗。

诚然比起别家的外婆姥姥,她也算心疼我,心疼郭君、郭麟,我都是知道、感觉得到的。但是听到这样的话,依然令人别扭,寒心。

绝了户,绝了户……

外姓,不算白家人。

在那凉言击痛心肺的某一刻,死去的人带来的伤害,竟比不过活着的。

于是我更不愿开口了,只是沉默地看着,听着。

偶尔,想起蔡府内晃似外公的魂魄护佑我的场景,心头才有了一分暖意,才少了一丝怨怼。

冷静下来,这死磕姓氏,讨论内外之分的,又何尝不是无法作为的我转移注意力的怯懦之举。我终是无法面对一大家子人故去的事实的,无法对抗军队,对抗水匪,对抗这个乱世,便是稍稍想起那些欢欢笑笑的脸庞,我都怕再忍不住,会突地哭出来。

为白家流的泪水已经太多了,这不该是这个家族离去的底色,须要有人去驻守一抹坚韧。

彼时,实在是立不住人了,我浑浑噩噩地踱步出了成府。

将化未化的冰雪,白的瘦的裹着薄灰绵延在无尽墙垣上,重叠在白茫茫的视线里。

走了很远,我才打量起脚下的雪,皆被踩的脏兮兮的,黑雪白雪的混沌处印着来往过客的鞋底印,凌乱的,清晰的,深深浅浅,浅浅深深。

他们是些什么人,要去往哪里。

可有来处,可有归处。

我的来处又在哪,我的归处又在哪。

见了风,我头疼。忽地想起了冯梁的话,他说他看到了白三爷。

我恍惚有些明白了,其实我本就明白,白三爷早回来报过丧的,借了冯梁的口,叫我保重。

只是我没那份警觉忽略掉了,又或者,或者……不愿去相信罢。

化雪的天挺冷,缩手缩头地穿过颓然的长街小巷回了家。

门前的地上、墙壁上有好些血迹斑斑的脚印手印,诡异得很。

人的、妖的,分不太清,也不想去分清。

我冻得麻木的手近乎无知无觉地摸着锁头开了门,面对着熟悉的陈设,又是在寒风中站了很久,才迟缓地进了屋子。

一番炮火后,多处墙体裂缝一指宽。

那绵延的缝隙虬曲炸裂的走势,倒像是恶鬼作的梅枝图。

枝枝杈杈,有种破裂的美感。

危险,死亡,衰败的美感。

落了些积雪在室内,有的已化了水迹。

彼时破窗吱呀作响,一阵凉风刺骨,我的头越加疼得很,牵引着心口也疼。

哀莫大于心死,我的心还能感知,还能痛,应值得庆幸。

移目其间,白红结的缝纫机还静静地摆在破窗下,旁边倚墙的架子上还堆放着各种布料和缠成一把一把的仿佛一朵朵菊花似的碎布头捆扎,倾覆在地的藤编篮子里,还倒扣着几根不同色的线卷和一把光亮的小剪刀……

除了蒙上了厚厚的灰尘,悉保持着原样。

一切,仿佛是停留在了那天。

它们等待着,我等待着,然而她却永远不会回来了。

……

开春,中式婚礼过后,洞房夜,红烛正旺。

成家扬面向我侧卧着,轻轻地打着鼾。

患上了头疼毛病的我睡得浅,半是被成家扬的鼾声扰动,半是因为短暂的噩梦,又或者半是因为初夜过后身体的极度不适,渐渐醒了过来。

醒来时我呼吸沉重,心绪不宁,沉静在一股悲伤的情绪中,无法自拔。

血腥破碎的梦境匆匆闪回,这时已是洗过两回澡的我,身上竟又起了一层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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