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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成府管家依着成家扬夫妇的说法不搞旧的那一套,但大约是因为名门望族的缘故,也由不得主人便。故此,是年是月是日是时是刻的成府操办老爷子的丧事依旧没能免俗,多有达官贵客、豪客文人着或黑或白的丧服往来吊唁,个中礼制程序极为繁琐,仪式排场甚为浩大。
适逢丧仪中途,来宾一一致祭。但鲜少有人依着旧例跪拜了,多是鞠躬、献花的。我立在穿堂等候祭礼结束,此时依然有大部分得了报丧却不能亲至的亲友着人送了挽联、挽幛、花圈、盆花一干的东西来,聊表哀思。
那时匆匆而过的人群中我感应到了一股奇怪的力量,时空仿佛在那一刻静止,我与那擦肩而过却倏地回头相望的人对视着,莫名的感念着什么。
彼时我只想起那句应景的词文,似曾相识燕归来……
砰的一声,终于惊到了神游的二人,那动静在喧天的百鸟朝凤的哀乐中依然突兀地响彻一方,至少在这个穿堂里足够响亮,那是他手中的盆花被后面的人挤掉,瓷盆碎落在地了。
他身前不远处,一披着绒白色大衣、脖子上系着黑纱领结的白裙女子冷冷回望过来,紧接着领着他进门的黑长褂的男人若似他家的掌柜、又或者工头什么的人,正附在他耳边厉色地斥责于他,让他赶紧滚蛋不要再去上班的话,说完又紧着给那白绒大衣赔着不是。
“晓晓,该走了。”白三爷骑在门槛上唤着我,他与站在他身旁的一身黑色西服的成家扬,双双也随着我的目光看了一眼那被训斥的可怜人,月白色长袖、浅灰色长裤的年轻人,一米七五左右,白净、清秀,看上去和我年岁相仿,约莫二十来岁的模样。
当即我不走心地应了声:“知道了三伯,就来。”
看样子成家扬是有要事要处理了,不然总不会慢待了来吊唁的客人这个时候出门。
我急急地迈着步子随着他们往后堂穿出门去,年轻人竟追出了穿堂,又一径追过了后堂,正立在长巷里看向我,那双眸子里如我一般的思绪万千,而我随着白三爷二人快步于长巷中,却不由地一步三回头地也回看向他。
白三爷冷道:“晓晓,你看什么呢?”
要不是成家扬在,顾忌着他家中有白事,我不能够笑着打趣说话,不然我能眉飞色舞地唱上一句戏文,而现在只小声说道:“看男人啊。”
白三爷拉着我,自己回看了一眼:“一穷二白的臭小子有什么好看的。”
我想了想并不一穷二白的成家扬却极为讨嫌的正经样子,反驳道:“帅啊。”
那时白三爷瞧着年轻人皱了皱眉,仿佛有什么新发现,原是除了我们之外,竟还有旁的人也注视着他,却是被这主家请来超度逝者的其中一位老僧。
成家扬走了,白三爷跟上,而我最后站在拐角看向他时,老僧正与他行礼,他还礼,随后他们二人若似在商谈着什么,年轻男人只点了点头,复又着急地看向我,那样慌张的神情好像怕丢了我一样。
我没紧跟白三爷二人,自顾扒住长巷小门的边沿探出半个身子凝视着年轻男人,他微微蹙起好看的眉头,只那一眼,便又将我拖入了时光静止的画面。
喧嚣的十丈红尘,皆于他身后淡去,耳畔仿佛有他的呼吸声。
我们二人遥遥相望着,彼时于我眼中,他的身影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那一刻暖黄的阳光若似也有情,自他处向我处流转着浮尘光晕,于眼眸心房传递了那温存的感觉。
也不知为何,他终是转身随老僧离开的那一幕,更是于我眼中仿佛穿透了时间的长河,唤起了心头的一幕回忆触动。
这人,我从前好像见过,定是见过。
白三爷一把拉过了扒在院墙上看着空空长巷的我,我不好意思地看了看他和远远的已等在车里的成家扬。
我小跑着钻进了车里,内心仍然思索着,我竟莫名地有些喜欢那个年轻人,难道是一见钟情?
……
坐着成府的小轿车来到了火车站,成家扬带着白三爷和我进入了贵宾楼,说是有要事协商处理。而我不想进去,只顾自周游在人流摩肩接踵的车站内,从候车大楼晃到了月台,从月台晃到了售票厅,从售票厅晃到了雨廊……
为什么不想进?因为我大概猜到了成家扬在做些什么事情,要为运送老爷子遗体的事情疏通交接。而这个时候火车票一票难求,人都上不来车的,他这样估计得包下一整节车厢才行,如此又会有多少人赶不上趟,回不了家呢。
其实这事也谈不上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冤孽程度,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终究是令我难受。更何况这事原本我就可以不去管,反正我也只是个记账安排活计的,他们商讨什么我也无用进去。成家扬的司机汪师傅也只戏谑地说带个美人在身边,事半功倍,如此我更不想去做那歪道的花瓶,再说了我也不美哼。
还有我总觉得白三爷有点想把我配给成家扬做小的意思,他今儿来路的车上说了许多,都是赞成家扬年轻有为、家世又好什么的,要是将来能找个像成家扬这样的侄女婿就好。
可打从我小时候起,白三爷全然不是有这样打算的人,虽说我是他妹子的遗孤,已没得父母关照,他只不过是我三伯,但很是疼我的,比疼他女儿我表姐白红结都要疼。从来都只说我要是嫁人,须得要外间的人明媒正娶,断不当什么姨太太呢。
这回竟转了性子,难道是因为这战事的缘故,背靠大树好遮阴,想为我寻个靠得住的安身之户?
不得而知了,反正,有这个苗头的话还是离远点好,我真不喜欢当什么狗屁的姨太太。
环转此间,这座车站初建时那样辉煌无限的新式建筑,如今风蚀雨洗的也剥落了颜色。战火之下,只觉得眼里所见只有破旧的白色、破旧的绿色、破旧的灰色,所有所有笼罩着残旧的气息,昭示着没落。
铁轨上有了杂草、月台上有了砖缝、墙皮上有了涂鸦,一切一切似乎都诉说着时空的变迁,人事的不复,到底是旧时岁月总会匆匆逝去,所谓的新物终究一日也会变成来日的旧物。
我摸了摸腕上的铜镯,思索着万事仿似有着循环。
估摸着时间不久了,我赶着到了贵宾楼,白三爷和成家扬一前一后正出门来。我打听了才知道,原是成家扬安排了今夜的火车送灵,届时会有人接待白三爷他们一行人。
可白三爷也要去?!我有些急,但即刻也想明白了,当然了,当然……
时辰不对头、路程太远,这回白三爷原就是准备自己亲自去的,毕竟他是这行里唯一算得上精通玄门道术的人,怕手下的人因此撞煞出什么岔子他好照应解决。
听完这些,我纠结地瞪着成家扬,心想着也太赶了吧。成家扬回避了我的眼神,倒是白三爷扯了扯我,要我留在家里和白红结安心等着他们回来,有什么事情成家扬会派人来通知我们。
后来他们二人还有事情要处理,成家扬让汪师傅先送我回了铺子,其实我想着,未道不是怕我继续给脸色他看。我也知道不该如此对待雇主,但是我真掩饰不了。
我立在铺面门前看着扬尘而去的黑色轿车,思绪纷杂。
午间的日头下,只觉着一阵寒风绕过我的脖子,那种冰凉入骨,仿佛已是秋去冬至,恍恍惚惚的,我竟见了那天空中飞扬着雪花。
雪花?……
环顾四面,那路边来往的人竟也都被结实的冰雪糊了脸,原是眼窝的地方凸起的雪坨像是一个个的小坟冢。
“喂!?”白红结从背后拍了拍我。
我醒过了神:“嗯?”
“发什么呆呢?”
我摇摇头:“没有。”
眼帘里手腕上的铜镯骤然布满了锈迹,白红结见此神色不大好,忙拉着我进了铺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