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慢慢抬起那低垂的脑袋,收起的白伞化作无物,将那白色的斗笠状的帽子招到背后挂住,发出短促怖人的怪声,缥缈虚无的不知是尾还是脚的东西,支立着它下半截身子,宽大的衣袖下露出了皮包骨的人手,黑黢黢的皮肤附着在畸变而粗壮的手骨上。
见过数以千计的妖邪,我立刻断定这妖怪并非本土之物,形貌上更像东洋而来,而且是念化怪。
邪铃作响,与这只妖物相似的白体单脚的小妖怪不知从哪里跳了出来,立在三米开外呜呜地低吟着。白色的躯体外,套着一件崭新的男式儿童袄褂,它有着人类小男孩的头颅和上身,而下身依然和这只妖怪相似,通体白色由粗到细直至虚无隐去。我注意到它额头上贴有残破的符纸,双手手腕上还绑有附着法铃的捆绳,导致那双手自手腕处被迫并在一起,不能自如活动。
随着它跃动靠近,那残破的符纸之下露出了深黑色的印痕,与那惨白的脸极不协调。人间的妖怪很少群居在一起,这一大一小的组合,让人更加害怕了。
而大妖物方才可怕的怪声,可能就是在呼唤它?
我斜眼瞟着小孩妖怪,黑色的短发耷拉着,耳朵尖长,乌黑的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只见它沾有残血的嘴角,慢慢地勾起诡异的弧度,僵硬而迟滞。终是裂开了口蹲在一旁,露出那野兽似得的一排尖牙,淌着血色的口水,按耐不住地逡巡在周围却不敢靠近,仿佛又是垂涎于我,又是惧怕着这只大妖物。
大妖物一手擒住了我的胳膊,提拉着,小孩妖怪兴奋的尖啸,伴随着吞咽口水的动作传到我的耳朵,抬起那被绳索捆死而皮包骨的双手,高高地举过头顶,虔诚地伏着脑袋,仿佛在等待着赏赐。
忽地我听到了利刃刮地的声音,余光中大妖物从背后掏出了一柄砍刀,砍刀清厉的光投射进我的眼中,眨眼落了下来。
瞬间传来的痛感刺激着我的感官,我发出了凄惨的叫声,热血喷涌而出,自肩膀处右手手臂连带着衣服被生生砍断。
砍刀嵌入石板地里,沾染着我的血……
大妖物将我的胳膊扔给了小孩妖怪,小孩妖怪跳起接住,如饿虎扑食。
邪铃作响,它恶狠狠地提拉着血染的半截衣袖甩了甩,残破的羽绒服袖子里撒出了羽毛,飞扬在它的周围,而它只是奔向掉落在地上的残臂,抓起疯狂地啃咬起来。
邪力制压下再无法发出声音,我只得忍着剧痛看着我被啃食得血肉模糊的手臂,说不出的震惊。这妖怪吃人,是啊,妖怪是吃人的……
大妖物空无的脸似是打量着我,转头看着小孩妖怪啃食得正欢,忽地断臂从它松懈渐渐僵直的手中掉落在地上,小孩妖怪剧烈地呕吐起来,血肉、黑色恶臭的汁液噗哒噗哒地从它口中涌出,落在它身前的地面上,汇聚成一滩更为恶心的东西。
许久,不再呕吐的小孩妖怪终于倒地,呻吟尖叫着,叫声恐怖而凄厉,此刻越加震惊我的,不是它说了人话,而是它话中的内容,依稀能从那浓重的方言下辨识出它喊着“姆妈”和“爸”。
大妖物呜咽着,俨然也有些惊慌失措的样子,蹦跳过去扶起小孩妖怪,轻缓地拍打着它的背,而在这时原本无风的地界却刮起了大风,大妖物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一手提起血流如注的我,一手携过小孩妖怪,快速地奔逃起来。
天空中黑雾搅动,清啸声声。
大妖物一跳一跳地,将我重重地一次次磕在地上,近在咫尺的小孩妖怪紧闭着眼睛,颤栗着,抖动不住。余光中,我与我的断臂渐行渐远,大量流失血液下,不一会就导致我的意识开始有些模糊。
只看着远处路边的石灯笼一个接一个的消失,路的尽头也渐渐化作虚无的一片黑色,魂幡在道路两旁抖动不已,发出凄厉的喊叫,而随着魂幡的消逝,从中幻化出的万数魂魄黑压压地飞来,宛若成群结队的长蛇,争先恐后地进驻大妖物尾状的末端,我明白这个异界正在坍塌,而这妖物显然在逃离什么。
忽地阴暗的天色亮了很多,漆黑的夜幕裂开一条闪电形状的缝隙,渐渐刺目的白光从中迸发,那白光中的一团浅影化作飞驰而来的一玄袍白衫白履的人,急速越至妖物前方挡住了去路。
见状我努力地保持清醒,只瞧着来人单膝着地半跪下来,一手背于身后,一手掌心及地,狂风中发丝乱舞,喃喃发声。不明其意的言语中,胸前的金蝉共鸣着,震动发烫。他声音不算清晰,更是分明说着从未听闻过的话,我竟然听得见,听得懂。
那性感而磁性的声音空远地回荡在耳畔,大约可以理解为:“以吾之名,佑吾之地。”
顷刻强风四起,自他周身为轴心飞火流光,盘旋如漩涡,术法的涟漪一道道地绽开在周边,更是远及百米之外,耀眼夺目。与此同时,大小两个妖物渐渐叫声狰狞,大妖怪更是重重地摔下我,抱着小孩妖怪翻滚着狂嚎怪叫不住,片刻后终是松开了小孩妖怪,二者颤抖的躯体上浓重的白烟升腾。
只隐约地看着结界之外,来人站起了身,抬手发出了一道术法重击了大妖物,大妖物原本空无的脸上幻化出了血盆大口,立时飞奔出万数游魂,在狭小的术法结界内,以排山倒海之势游荡着盘旋着尖叫着,摄人心魂。
邪风蚀骨,万魂乱冲乱撞,又或者成群结队地碰撞着那白色的术法的结界光圈,在灼烧中燃起滚滚黑烟。呛人的烟雾中,我看着大妖怪蠕动着爬去,抱住垂死的小孩妖怪,似乎试图保护它,终是二者消融的皮骨粘连在一起,分不出谁是谁。少倾所有的妖邪之气便蒸发殆尽,阵法消歇,地上只剩一滩腐臭的肉酱裹着那带着灼痕的崭新儿童袄褂。
我迷离的眼睛打量着来人,虚弱地瞧着他走近,横抱过我往回飞驰了一段路,捡起了不忍直视的断肢,在术法的催动下接回了我的身体。
此情此景,微弱的意识仍然震惊不已,在那源源不断的灵力浸润下渐渐思绪清明起来,周身也全然没有受伤的迹象。
“谢谢您。”我鞠躬道谢,复又打量着曾经的断臂,活动自如,没有丁点疤痕,皮肤细腻得甚至比从前还要柔嫩。而周身原本应该磕绊得青紫的地方,也感觉不到丝毫痛感。
做梦?做梦?不是梦……
眼前的人大约一米七五往上,面容白皙,眼若星辰,俊俏宛若旧日天神,通身的打扮都并非这个时空的风格,只看那黑发及腰,华丽精细得不似人间做工的宽衫,还着了白色的长筒布履……
对视之时,他嘴角有着清浅的笑容,水波荡漾的眼瞳迷离而深邃,他又靠近了些,咫尺而立伸出左手,金蝉还拖着穿绳便悬浮于他掌心之上,清辉盘旋。
二人的发丝被术法的风撩拨着,我能感应到他手中传递出来的强大法力,那全神贯注的动作似乎在加持金蝉的灵力,只见他转眸看了看我,温柔道:“怎么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