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每每在街头巷尾听闻此人彼事,杨不留总是下意识地蹙眉,即便转瞬便是波澜不惊——可俩人之间毕竟曾有过两相悔婚的闹剧,邻里乡亲没法不去探究这个按理来说本应无颜见人的张家准儿媳,脸上究竟会出现何般令人寻味的神情。
倒是许久没听闻张家少爷的消息了。
三姑六婆家长里短地嚼舌根也要有些回应才有趣,那些添油加醋的爱恨情仇在杨不留这儿又换不来矫揉造作的眼泪,况且但凡有人说道些什么,只要言归宁听得,定是见一个骂一个,半分不留情面。如今二人各自安好,也便没什么人自讨没趣,顶多背地里念叨几句,不痛不痒,无人在意。
杨不留怔了片刻,见那小丫鬟又敲了下台面,方才瞧向意欲开口的言归宁微微摇头,顺势应声,问清了准许拜访的时辰,这便送她出门。
人还未走远,言归宁在后面就蹦着高儿的蹿火:“不是……闺女?你还真打算给张永言那小王八羔子送药去啊?!”
这事儿显然触了言归宁的霉头——杨不留赶忙把视线放低,使着眼色跟宋来音求救,抬眼尴尬地笑了笑:“这不是治病救人嘛……再说了,好不容易碰上个大脑袋的主儿,多挣他些银子不就得了……而且就算我坑他的钱,张家少爷也不好意思跟我翻脸嘛~”
“这是银子的事儿吗?脑子里灌浆糊了啊你!”
宋来音小碎步凑到言归宁身边抱住他的腿,好赖是稳住了他一半的火气。言归宁搭着小丫头的脑袋,压扁她头顶上两个小揪揪,冷笑道:“呵……当年他们家刚一退婚就八抬大轿满城皆知的娶了这个什么什么万什么?”
杨不留道:“……万濯灵。”
“哦对……”言归宁气得想吹胡子,“娶了这个什么什么将军家的亲戚万濯灵当少夫人——然后呢?!害得你让满城的百姓指指点点了多少日子?啊?我没把他揍成头猪都是便宜他!他闷声过日子也就得了……这偌大的广宁府那么多药铺,怎的这安胎药就非要到这儿来抓?他不就是故意安排人到你跟前显摆一遭吗?!”
杨不留一见她师父生气就心虚,说话都没底气:“你也听的出来,那丫鬟是打别处来的,知不知道张家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且不说,人家少夫人生病,万一是一时急昏了头的无心之举呢……况且不止城东,怕是整个广宁府也就咱家药铺里药最全开门最早,不就送个药嘛,也不是杀人放火抢人相公,你这么大火气干嘛……”
“你可别替他开脱了……”言归宁恨得牙根儿直痒痒,“张永言那个小犊子……别被我碰见,碰见非扒他一层皮!”
杨不留对于此事向来不甚挂心。青梅竹马比不过物是人非,就此翻过也不失为一桩好事。可言归宁总觉得自己徒弟受了天大的委屈,恨不得追着张永言见一次打一次才解气。
杨不留心里清楚师父待她视如己出,紧忙给他倒了杯热茶顺气,见他抱着胳膊鼻孔朝天哼了一声,便知他这股火儿撒完了。杨不留嘴里催促言归宁去后院收拾烘干的药材,笑嘻嘻地打着给小孩儿洗漱换衣的旗号,捞起小丫头到药铺二楼打探消息——
“诶,来音,之前有人当着他的面说起张永言,也没见他这么大火气,今儿这是怎么了?”
小来音换好水绿色的小袄,趴在药铺二楼卧房的窗子上,托着腮朝下望,正能看清东街上人来人往。
“昨天你出门之后又来了个媒婆,被归宁打跑了。”
“啊?又来提亲?赶走就得了,还打人啦?”
小来音噘嘴,也皱巴着鼻子一脸忿忿的模样:“老媒婆给你说的是城北那个王麻子家二儿子的亲事,还是做小的……癞蛤蟆想吃大鹅肉,哼~”
“王麻子家二儿子……哦,那个死胖子啊……肥头大耳斗鸡眼儿哈哈哈……”杨不留琢磨一会儿想起来王二少爷的长相,当初那胖小子上树掏鸟窝,自己心里也没个谱儿,坐折碗口粗的树杈子摔断了腿,还在她这药铺抓过药,实在好笑得紧:“他那肚子跟快要生了似的,保不齐还是个三胞胎。”
“所以归宁才生气嘛,总是些歪瓜裂枣的来提亲,归宁不打人不生气才怪。”
杨不留不大会梳什么精巧的小发髻,给小来音梳完揪揪,左瞧瞧右瞧瞧觉得还凑合,便把铜镜拿给小丫头自己看。
小来音对着镜子自己摆弄了一会儿,心里满意了,甫又趴上窗沿,低头便瞧见楼下来了一位身着捕头官衣灰头土脸的男子,右手扶腰间官刀,正被言归宁追得绕着药铺门前不大的地方可劲儿跑。
小来音顿了一下,撇撇嘴,趴着窗大喊:“老宋!”
宋铮闻声便不跑了,挨了言归宁一扫帚,抬头憨笑:“女儿!”
广宁府最近诸事纷杂,赵谦来动动嘴,差使得全城的捕快跑断腿。宋捕头既要巡察又要办案,着实分身乏术。
宋来音看他爹那满脸胡茬的挫样儿,简单地对她爹放养了半个多月一事表示不满,无可奈何地接受了她爹不走心地致歉,和一把被衣襟蹂躏得不忍直视的小野花。
小孩儿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够不到他爹的肩膀,就在宋铮的腿上拍了两拍,转身玩儿去了。
言归宁给敲碗要饭吃的宋铮端了碗粥,在他后脑勺挥了一巴掌:“多大人了吃饭还敲碗!……掏钱!爷俩儿成天白吃白喝。”
碗里的粥扒到一半儿,宋铮接过杨不留递来的一小碟酱菜,背手扯下腰间的钱袋丢过去,笑嘻嘻道:“嘿嘿嘿,哪儿能白吃白喝啊,我这不是来给我师妹送银子来了么……师妹,接着!这是这个月衙门补给你的月钱,等再有案子另算,只多不少啊,来音换药的事儿你多费心。”
杨不留晃荡晃荡钱袋,掂了掂,“放心吧师哥。”
言归宁咋舌,“你闺女可半个月没回家了,灭门那案子到底有没有个准儿?你们官府放着个杀人犯满街跑,什么时候能抓住啊?”
宋铮呼噜完粥,就着茶水把酱菜也吃了个干净,“刚才先回了衙门一趟,那书呆子刚醒,正准备问问他呢,也不知道他看没看清凶手的长相。”
杨不留垂眸,蘸着洒出的茶水在桌面上写画,“都说这几日小偷小摸抢钱砸摊子的都被逮进知府大牢里,最近又没别的凶案,抓了那么多人,让梁秀才去认一认不就得了。”
“是啊,别的线索也没有,只能先认人……咱广宁这位知府大人啊,可是怕出事,恨不得下令把全城看着不顺眼的都抓起来……”
杨不留撇嘴不做评价,在桌面上写写画画,停顿片刻又抹掉水迹。
“抓的人多也不见得这凶手就在牢里……”
“不至于吧……当时救下梁秀才,是他亲口说的:快去抓贼……说完就昏死过去,衙门这帮哥们儿因为他这一句话可把广宁府里偷抢盗窃的都抓了个全乎,连在大街上耍流氓都抓了……这要再抓不到,那可就……”
宋铮说着,歪头去看他师妹比比划划写了啥。近两年广宁府偶有凶案,因着男女之别,稳婆又多半不爱接死人的差事,故而杨不留时常协助衙门检验女尸。她脑子挺灵,倒是时不时地能给他们官府破案提供些线索。
宋铮抻着脖子看了半晌,还未看清就被杨不留连水迹都抹了去,正欲开口询问,离得老远便听见小捕快咋咋呼呼地大喊,恨不得整条东街都是他那副大嗓门——
“杨姑娘!”
“杨姑娘!”
“不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