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宁府人杰地灵,位处要塞,府衙建于首县城中央,规制宏伟,肃穆威严。此地向北均是卫所,军户之地少有集会,故而广宁商贩贾货尤为亨通顺遂,人喧如沸。
除却定期的市集和郊外的草市,城中东西南北四街沿街商铺鳞次栉比。虽清晨时分只有寥寥数家开门迎客,可到了晌午,四条街面青石路旁处处商肆大敞笑脸迎客,街上摊贩吆喝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城中晓市数东街开得最早,各式粥点汤面馅饼馄饨,城郊农家新摘的菜果,城西杨柳河里捞上来还乱跳的活鱼,挤挤攘攘地摆了大半条街。街面上香气氤氲,掺杂着烟火的味道,弥漫在夜雨后湿凉的长道。
宋来音顶着两个睡得零散的小揪揪,坐在前堂那块儿被磨得锃亮的树墩子上晃荡着两条小短腿儿。小手隔着好些层桑皮纸,捧着油乎乎热腾腾的馅饼,聚精会神地看着言归宁背汤头歌给她听。
“上次背到哪儿了?”
“七宝……”小丫头脚丫子在树墩儿上磕磕,“七宝什么的。”
树墩子是杨謇当年送给言归宁药铺的开张大礼,说是哪位大师打造的“根雕”,可看起来就是光秃秃的一个树墩儿,连支根杈都没有。言归宁嫌弃得要命,但又实在挪不动这顶敦实的木头,索性把它扔在那儿,被杨不留当作板凳,一坐就是十多年。
杨不留现在偶尔会坐树墩子上碾药,其余的时候都归宋来音坐着玩儿。
“七宝美髯丹。听着啊……”
七宝美髯何首乌,菟丝牛膝茯苓俱。
骨脂枸杞当归合,专益肾肝精血虚。
言归宁单手抱着粥碗,捏着勺子的手伸到来音跟前,翘起小指把小孩儿嘴边儿的油揩下来,抿嘴犹豫了片刻,末了还是蹭到小丫头已经油渍麻花的旧衣服上。他见小孩吃得挺香,又念叨起广宁府特产馅饼的滋味好处:“我跟你说,李婶儿做馅饼的手艺虽好,可跟那百福楼的李大厨一比,还是差了点儿火候。李大厨做的馅饼可是咱广宁一绝,选料是相当的讲究,非得肥瘦相间的猪牛肉鸳鸯馅,温水和面静饧,秘制的香料水调馅儿,包实压好的圆饼用文火慢慢地煎烤,啧啧啧,那香味儿,飘出一条街……下次带你去啊。”
“好啊好啊!还有不留!不带老宋!”
小来音吧唧吧唧嘴,手上捧着饼不好乱动,就晃了晃腿儿,鼓了鼓两只小脚丫。
言归宁看着小孩儿坐在树墩上笑眯眯的表情一时晃了神,而后也笑,拍了拍她的头顶。
小丫头鬼月初刚过了四岁生辰。她娘亲在她一岁那年就患病离世,同年杨謇莫名送命,她爹宋铮为他师父一事四处奔波,一门心思都在查案上。因着她自幼体弱多病,三年来几乎都是言归宁这边在顾着。小丫头是个小人精,懂事又通情,还无师自通会点儿溜须拍马的把戏,也说不上是感念言归宁和杨不留待她的好,总之最懂得哄人开心。
宋来音高高兴兴地啃了半张饼,药铺门口突然冒冒失失地跑进来个十五六岁年纪的小丫鬟,眼睛长在脑瓜顶,进门也不看路,被门槛结结实实地绊了个跟头,手里举着写了药方的单子,叽里咕噜地扑倒在端着粥碗的言归宁跟前。
这小丫鬟这一跤摔得可够结实,“诶哟哟”了好几声都没爬起来。
言归宁被她吓了一跳,回身撂下碗,没扶人,倒像是嫌这丫鬟扑起了地上的灰土,紧先把木墩儿上的宋来音抱起来摆得远一些,这才踱回来,抽出她手里的药方子扫了两眼,不紧不慢地朝后嚎了一嗓子:“闺女!抓药!”
白日里连接前堂后院的门大敞着,门上只挂了一条靛青色麻布面料的帘子。杨不留正在小院里烘药,隔着布帘子也喊:“可是急症?!”
言归宁确认似的捏着药方子又瞧了几眼:“不急!可别烘坏了我上好的金银花!”
没等杨不留应声,趴地上那小丫鬟就吭哧吭哧地站起来,可劲儿拍打衣裳上的尘土,小圆脸扬起几分不悦的神色,说话不大客气:“你这卖药的怎么这么没眼力?!看不出我急得很吗?你说不急就不急了?!我家少夫人还等着喝药治病呢!”
小丫鬟开口就连珠炮似的嘟噜了一大串儿,一下子还真唬得言归宁一愣。眼瞧着她匀了口气打算再补几句,宋来音圆溜溜明亮亮的眼睛立刻转了一圈儿,边看热闹边抽抽鼻子,大力的咳了几声。
言归宁顶见不上这小丫鬟没大没小的脾气,听见小来音咳嗽更窝火来劲,开口阴阳怪气的:“哟,急啊……有本事去别处抓药啊,在我这儿就这规矩,急了慢了我说了算,看不顺眼我还不卖呢!”
小丫鬟登时气红了脸,白净的手指着言归宁的鼻子:“嘿!你这人是卖药的还是地痞无赖?!要不是这一大清早就你家药铺开门,谁到你这破地方来!抬轿子请我我都不来你这儿抓药!”
杨不留在后院就听见言归宁那副小屁孩招猫逗狗似的语气,实在是不知道该气他为长不尊,还是笑那小丫鬟撒泼找错了人,急忙在他再开口之前掀起布帘走出来——她家这位言先生没理都不饶人的性子在东街算是有名,要是一把火燎起来可了不得。
杨不留倒是不介意看这俩人掐架——她师父虽说嘴上逞能,可吵完也就罢了,治病抓药从未含糊过。听这小丫鬟跋扈的架势,定是哪位金主似的家里少夫人生了病——这送上门的银子,自然要好好伸手接着。
跟谁过不去都不能跟钱过不去不是。
“我看看……当归、黄芩、白术、杜仲……”杨不留单手接过药方,狠劲儿在她师父脚上踩了一脚,听他“嗷”了一大声便弯起眼睛笑,转而顺手在拿袖子蹭了蹭鼻子,袖口上沾得那点儿炉灰蹭了小半张脸:“倒不是我师父无赖,只不过姑娘,少夫人这方子可是柳先生开的?”
小丫鬟头一次到这儿抓药,有点儿新奇,心想这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姑娘竟能掐会算似的:“诶,你怎么知道?”
“我家这间药铺虽然比不过什么百年老字号,可也在这街面上开了近二十年,不说别的,单看这笔迹,是广宁府内哪位老先生开的方子,我师父一眼就分得清。——我呢,多得认不出,但城里几位名医的笔迹,还是认得的。”
杨不留拿着药方绕到药柜前:“若是柳先生的方子,姑娘便不必担心,这药方是寻常养血安胎的方子,治的本就不是急症,少夫人怕是原本身子弱了些,耐不住,所以不适的症状才看着紧急。拿了药回去好生安养便可。”
杨不留稍卷着袖子,细白的手腕在药柜前麻利的忙活着,话音方落,三帖药便均摊在台面上,熟练地打了包,系上细麻绳,递到小丫鬟跟前,欲言又止地挑起眉梢,垂眸带笑,一副纯良姿态又好心地多嘴了几句。
“只不过……”
小丫鬟不解:“不过什么?”
“只不过,这只吃安胎药怕也不好……都说药补不如食补,还是要让柳先生开些适合有孕之人的药膳方子,寻间好的药铺,隔些日子便给她补养补养身子为好。”
小丫鬟回话倒是爽快:“还寻别的药铺做什么?难不成你这药铺破的连做药膳的中药都没有?不过是跟你师父吵了几句,连生意都不做了?”
“怎么会。”杨不留目光一转,笑起来:“姑娘想要什么,尽管到这儿来……”
小丫鬟接过药包,买菜似的掂了两下,觉得没缺分量,这才豪气地掏了一锭银子砸在台面上:“你这药铺里乌烟瘴气的,我才不来呢……”小丫鬟说着,扭头先剜了言归宁一眼,末了微扬着下颏,趾高气昂道:“明日送些适合炖汤的药材到张府来,可不能马虎,样样都要备齐了!这锭银子可够?不够就到府上结算。”
杨不留心里正财迷着噼里啪啦地扒拉算盘,没大注意小丫鬟说的话。倒是旁边儿给来音擦手的言归宁耳朵登时竖了起来:“你刚说……药材送到哪儿?”
“城东的张府呀!张府你不知道吗?”小丫鬟白了他一眼,觉得跟他说不清,转而敲了敲台面,跟杨不留嘱咐道:“——记得不是开布庄的那个大张府,是张永言张少爷和少夫人的府邸,你可认得?千万别送错了,我家少夫人不让告诉老爷夫人呢,想是不愿因着身孕被拉回大宅子养胎去……”
杨不留这次听清了。
——张永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