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屋檐下的落雨声敲打着响亮的节奏,依然能听见屋里那些用餐人的欢声笑语,这些人太无情,我此刻如此伤心、难受,他们竟然能那样的悠闲自在,是哦,人与人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呢?
也有人如我一样,舍不得走进里面去吃香喷喷的热饭菜,他们也站着或蹲在屋檐下,表情麻木,不像我这样哀伤。我以为我早已想好要离开,离开那个我成长的地方的一切,离开前无数次想过离开后的自由自在,离开后的欢天喜地,而离开了,流了一路的泪水,一刻也不曾有喜悦,才离开半天,我已经有些动摇南下计划中的一切,可我还能回去吗?那不是懦夫吗?
如果山村里也在下雨,肖玲玲此刻在干什么呢?她的泪水停下了吗?她也在看着屋檐落下的水珠帘吗?我不想想这些,可又不由自主的要想。我想好好想想以后的事情,以后,以后那样陌生,突然发现陌生是如此的神秘,连想都没办法想,就像不知道自己会吐成那样,不知道车会在那个地方停下来,甚至不知道到吃饭时该吃点什么填饱肚子,我又如何想以后的事情呢?所以只能想以前的事情,可以前的事情除了肖玲玲,其它事情好像都没什么美好的回忆,好的回忆片段里一定有肖玲玲,可是我已经没有肖玲玲了。
当大铁盒子继续摇摇晃晃着前进时,因为雨水,速度变得更慢了,偶尔还会打滑,就像我曾赤脚走在泥泞里打滑一样,我不怕前进的速度变慢,我还这么年少,虽没有行囊,可我有的是时间。也曾想肖玲玲带着肖大刚追上来,如果真的追了来,我肯定会回去,无论如何也赢不了肖玲玲的眼泪,我知道的。我缜密的分析,她们不可能追上来,每天就这一班车从小镇出发去最远的地方,想到她们不可能追上来,我竟然有些失落,有些失望。
泪水好像已经不流了,细雨蒙蒙的天变得也暗了,车还在摇摇晃晃前进着,我依然趴在车窗上,把脸伸出窗外去,曾听人说,有人把脑袋伸到车窗外面,在会车时把脑袋挤掉了,真的会这样吗?我小心翼翼的只把脸伸到外面,既方便我吐,又能让冰冷的细雨给我保持清晰,我想看着离开时经过的每一处风景,尽管没有太大的区别。泪水不流时,心中更加空落落的,再没有什么是属于我的,连肖玲玲都不是了,而我只固执的坚持要前进,一定不能半途而废,十六岁的少年怎么能为自己的决定反悔呢?那得多少人笑话我?以后还能抬头挺胸做人吗?
车开始缓慢的往山上爬,听见车上有人感叹:“唉!翻过这歌乐山就到了。”这让我欢喜又惆怅,欢喜终于可以见到古老的大都市山城,惆怅是因为天的颜色越来越暗,就像已到暮色黄昏时,看来到达火车站时会是夜里了,我没有行囊,我该怎样度过夜晚呢?总是会度过的,我安慰自己。
麻木无力的看着车窗外闪过的树木,无休无止的闪过,脑子里一团浆糊一样,变得茫然无措,我开始希望车子能不能不要停下来,一直前进,不管去哪里,别停下来,或许等我死了再停下来,我感觉就快死了。我宁愿死在这样一直前进的车上,至少不用担心下车该如何办,如果车能一直前进到我死,我的心一定不会这样茫然,我会在回忆着肖玲玲而死去,那是美好的死法。
当车开始下山时,能隐隐约约看见模糊的一片灯光,那一定就是重庆城了,听说它很繁华,几天几夜都逛不完那么大,可是那繁华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连行囊都没有,又如何与繁华相见?江陵江、长江、山城马上就要见面了,我会和你们见面的,我记得李木他们的外婆嫁给外公以前,就是生活在这座城市里,那也应该是我的外婆。
在跟着陶春兰割草的时候,我听她说起过她的母亲,她的母亲曾是这座城市里的一个极其漂亮的大小姐。在那个动荡不安的日子里,陶春兰的母亲和父亲一起逃往乡下,因为陶春兰的父亲在乡下有土地,那时的乡下是人人羡慕的地方,因为重庆大轰炸已经让城里人吓破了胆,狠不得能有一个偏远的角落把自己藏起来,再不要看到那样残忍的人间绝境。陶春兰的父亲在兵工厂工作,大轰炸以后,她父亲请人用滑竿把自己有幸结识并相爱的千金大小姐抬回乡下,滑竿就是像没有顶的轿子,从山城一路抬回乡下,要用脚步去丈量,那将是一段很漫长的路,起码需要走两天时间。
那是一个很美好的画面,一个男人与千金大小姐在战乱中相爱,女人越来越害怕没日没夜的轰炸,他想男人给她一个不用担惊受怕的家,男人舍不得让女人走那么远的山路,他花钱请了滑竿抬着爱人去到乡下,从此扎根农村,繁衍生息,于是他们有了女儿陶春兰,陶春兰嫁给李文白,然后有了李敏、李木、李水,又在绿油油的麦苗地里生下了我,后来又生下了李余,我想,看来我与这座城市还是有渊源的。
很多年以后,我依然能回忆起小时候见外婆时的情景,外婆虽然已经是一个农村人,但是她与农村人大不一样,爱干净,穿得整齐,虽是朴实无华,依然能看出她与众不同。外婆就住在我们隔壁镇上,自我与李文白家相认以后,每次外婆到李文白家时,李木或者李水就会来叫我,告诉我外婆来了,然后飞奔着去见外婆,依稀记得她最念叨的是:“怎么会这么穷?怎么会这么穷?”而我关心的是外婆来了有好吃的,一把瓜子或者一颗糖,对于那时来说,已经是极好的礼物了。
那时的我们五个孩子都很胆怯,因为我们并不会经常见到外婆,外婆就像一个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一年只能见到仅有的几次,在过年,或者在她来探望她嫁出去的女儿时。
在城市的霓虹越来越近时,我想着我与这城市仅有的渊源,来来往往的人,隔着大江大山,却又有着一种神奇的力量把彼此应该相见的灵魂拉在一起,而把我与城市扯上渊源的是外婆和外公的爱情,原来血缘是一种神奇的传承,血缘是让不同的灵魂一起浮沉的小船。可我却只想肖玲玲,我流了一天的泪水,却没有太多想起过与我有血缘的人,直到快要靠近离家后的第一座大城市时,才开始思量我与这座城市模糊不清的联系。
那时外婆在远离这座城市的小镇里,而我已经来到这里。这是外婆成长的地方,是她邂逅爱情的地方,是我唯一与这座城市有血缘联系的源头,而那些源头早已淹没在岁月变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