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惯了世间悲灵,总想以一己微薄之力,纠正老天造人时犯下的过错,解难题需不折之志,宁夫人不到半百年纪,已是满头银发。
“夫人,雪崚的腰伤迟迟不好,是什么缘故?”
宁夫人收起蜜罐,“她自己偷懒,你让她每日按时更换膏药,熬的汤喝足份量,不许挑口,坚持一阵,自可痊愈。”
叶桻并没挪身,“夫人,她嘱咐你也不要说,对不对?小荟,璟儿,没一个肯透露,如今师父在外,师娘早已不在,我这做兄长的还不知情,讲得过去么?夫人,请你如实相告。”
宁修菊轻叹一声,“你们这两个,我谁也不偏袒,你想知道,何不当面去问她。”
“夫人,雪崚负愧于心,又怕雯儿逝后,她和我相近惹人闲话,所以回园之后一直躲着我,什么也不肯和我讲。我担心不安,却如闷在笼子里,请夫人体谅。”
叶桻是个老实人,忧急起来遮藏不住。
宁修菊见他这般心切,沉默半晌,缓缓道:“你既然如此,也不枉她为你吃苦头。”
“她自己穿骨取髓,与血王精相混,为你生血逼毒,结果钻得太急太狠,又没及时休养,腰骨伤损,引起炎症,并发痛肌缺血,经脉淤塞,再晚回来几天,恐怕会腰下瘫痪,终生残疾。”
“这丫头来找我时,疼得几乎不能走路,幸亏她年轻底子好,现在已经止痛消肿,但一个月内不能乱动,淮北的差事是去不得了,你多督促她,才会好得快些。”
叶桻道谢离开,从黄阁山坡上下来,过澹桥,穿柳林,遥看白阁灯影。
白阁前院都是当年师娘种下的花,如今夏芳已过,秋蕾初绽,金桂飘香。白阁常年沐浴芬芳,凝成一种让他老远就能分辨得出的气息,一闻着这香气,无论多疲累,都能立即松懈下来。
月挂柳梢,叶桻一人在花间呆立半晌,慢慢绕过白阁,走到凝池边上。
枫林微红,九曲桥空空荡荡,解凝亭也没有人。
他沿着池边一直走,她躲清静的时候会在哪儿,他再清楚不过。
过假山,走到凝池最远的一角,池边一株百岁老枫姿态舒阔,半个树冠伸至池上,树冠里垂下一只秋千,秋千上的白衣人影倒映在深紫色的水里,开成一朵浮月莲花。
林雪崚盘腿坐在秋千上微微晃动,俯身逗着池中的鸭子:“老肥,璟儿说你有伴儿啦,你这老光棍,总算铁树开花,啥时候生一堆鸭蛋,孵一窝小肥,以后老婆娃儿热炕头,是不是就不理我了?”
老肥嘎嘎转圈,摇头扑翅,似在回答,她一会儿高声,一会儿低语,自得其乐。
叶桻远远看着,不由苦笑,“和鸭子倒是无话不谈。”
林雪崚见他缓缓走近,笑问:“螃蟹肥么?”
刚才她打起精神下床,走到青阁楼下,抬头见到窗口的“黄月山”菊,团圆之夜,花在人亡,她心口如戳,这步子怎么也迈不上去。
叶桻道:“都叫小荟和曹敬吃了,我倒没尝出什么特别。”
几块冒出水的石头从池边伸至秋千旁,他踏石来到雪崚身边,从袖子里掏出一方干净帕子,仔细展开,里头是几只精巧的团圆饼,“给你留的,馅不是太腻,也没有硬仁儿,看你喜不喜欢。”
林雪崚喜欢清淡的甜食,拿起一只边尝边赞,“好香的桂花,我好久都没自己打桂花了。”
“是啊,越大越懒。崚丫头,你这些天在笃淳院睡得好不好?”
“好,只是昨日犯蠢,把你小时候用来吓唬我的黑熊精的故事讲给他们听,害得半夜床上挤了十二个。”
“有没有谁跟你一样,一害怕就流鼻涕流个不停,涂得人满袖子都是?”
林雪崚噗哧一笑,秋千前后晃动。
她索性放下脚,用力荡起来,“师兄,推一下!”
叶桻伸手一推,林雪崚飘到高处树冠里,畅笑如铃。
他却渐渐的笑不出来了,方才触手的一瞬,分明摸着她腰后膏药的形状,钻骨之痛感同身受,她笑得越欢,他越心酸。
等她荡累了慢慢停下来,叶桻伸手扶稳了秋千绳子,眉心纠结的看着她,“傻丫头,腰上这么一刺,疼坏了吧!”
她握着绳子的手微微一动,却不回答,抬手指着枫叶间的月亮,“小时候总想荡进月宫里,看看有没有玉兔,又怕没有梯子爬下来,在上面冻死。”
叶桻当然记得,“我说我会变成一只大蛤蟆,只要你往下跳,我便张嘴接住,不让你摔着。”
低头垂眉,池水如镜,映着两个若即若离的人影。
“崚丫头,我还是那只蛤蟆,性情沉闷,笨嘴拙舌,连这水里的月影,都不敢跳过去碰触。”
叶桻胸口炙痛,呼吸变得紧促,“我只求你,别再为了这样一只蛤蟆做傻事,它根本不配,它宁愿一世蹲在最低暗的角落,悄悄看着月亮上的你。”
夜风瑟瑟,带着初秋凉意,在水面吹起细浅的涟漪。
林雪崚闭上眼,忍住眼底酸热,再睁眼时,就象什么都没听见一样,笑着拍拍手:“老肥,有鱼,快去捉!”
肥胖的鸭子游向池塘深处,把青白两阁连同月亮的倒影,搅成一锅汤。
“师兄,你快回去吧,省得莛飞他们久等。”
叶桻默立片刻,将剩下的团圆饼用帕子包好,塞进她手里,却不敢抬头看她的眼睛。
“晚上饿了记着吃。每天按时熬汤换药,不许偷懒耍性子。天气凉了,睡笃淳院也好,白阁也好,多加两床被子,我不在的时候,里外小心。”
林雪崚笑吟吟的答应,目送他走远。
一人继续在秋千上前前后后的晃着,风里来去,连眼泪飞出来,都感觉不到。
忽听一声轻轻的口哨,有人“啧啧”一叹。
林雪崚继续荡了几荡,猛然回过神,激灵一下,脑中锣鼓乱响。
这一惊不小,一头从秋千上倒栽下去,眼看就要落水。
腰上忽的一紧,耳畔生风,再定睛时,人已站在岸上,可师兄刚给的帕子和团圆饼已经脱手,咕嘟一声没进水里。
林雪崚惊魂未定,看着水面痛心疾首,转身指着身前之人,“你……该死的恶匪,怎么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