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兴七年的中秋,对衢园而言是个萧瑟的团圆日,因园中变故,免了宴庆,但莛飞兄妹还是想和叶桻、林雪崚小聚,二人从巴中回来大半个月,全当压惊洗尘,庆幸平安。
莛飞拎了酒菜、螃蟹和几样点心直奔青阁,莛荟一拐弯进了白阁,蹑手蹑脚溜上二楼。
雪崚房中传来宁夫人的责备:“我的话可不是商量,这膏药得天天贴,连换一个月,虫草黄精骨髓汤也不能断,一两髓一斤血,再偷懒的话,当心落下终身疾患!”
宁夫人不知在做什么,林雪崚抽气哎呦了一阵。
等宁夫人走了,莛荟才小猫一般钻进房中。林雪崚俯卧床上,一头大汗,见了莛荟也不搭理。
“林姐姐,原来你的腰伤得这么重,疼得厉害吗?”
林雪崚闷头哼哼:“小猴子,你若向别人嚷嚷我的腰伤,看我不撕了你。”
“嘻嘻,你不就是怕叶哥担心,我才不会乱说。我哥哥去了青阁,我在这儿陪着你,等你好些了,再一起过去。”
林雪崚虚弱摆手,“我动不了,你快凑热闹去吧,看我挺尸有什么意思?”
“干什么急着赶我走?林姐姐,你还在生我的气?”莛荟那日情急,当众斥责林雪崚因嫉生恨,害死表姐。
林雪崚眼皮一垂,“可不是,九条命都得被你气死。”
莛荟脱了鞋挤上床,“好姐姐,别怪我了。”
“行啊,把脸伸过来。”
莛荟乖乖凑近,林雪崚翻个身,伸手在她圆润嫩滑的小脸蛋上揪了揪,莛荟顺势挨着她躺下。
林雪崚长叹,“小荟,我哪里生你的气,只是没脸见你罢了。”
莛荟鼻子一酸,“林姐姐,不是你的错,我爹、我娘、我哥哥都不怪你,我也不怪你,表姐更不会怪你,你千万别扛着这个枷,一世不得自由。”
林雪崚怔怔无语,想卸去这个枷,谈何容易?在外还好,一回园子触景生情,睁眼闭眼皆是痛心疾首的一幕一幕,梦中她几次将自己蘸胭脂的手剁下来,去判官跟前求情,苦苦要换雯儿的命。
夜晚难熬,白日恍惚,近在咫尺的青阁,哪怕望一眼,都惭愧揪心。实在憋得喘不过气,只得逃去笃淳院。
阮红鸢自阮雯逝后伤心难过,身体不好,林雪崚索性将笃淳院的差事揽了大半,吃住都在那边,夜宿白阁的时候反而不多。
她用臂肘推推莛荟,“你快过去吧,回头螃蟹冷了,吃了闹肚子。”
莛荟还耍赖,林雪崚连推带踹,把她拱下床,莛荟这才穿鞋下楼。
青阁里冷清得很,自从知道和神鹰教刮缠上,园中加倍谨慎,许春被调去补巡夜的人手,只有曹敬还在留在这儿打杂。
此刻曹敬、莛飞、叶桻三人围坐,一边暖着酒注,一边在小炉上蒸螃蟹。
窗前摆着一盆圆满淡雅的“黄月山”菊花,是阮雯最爱的品种。
叶桻拨着炉子问莛飞:“园主走前,真的没透露只言片语?”
莛飞摇头,当时他追出园外,父亲却无暇道别,只匆匆叮嘱他看好母亲妹妹,便策马而去,不过那背影莛飞瞧得清楚,父亲分明背着蓝罂一路谨护的长扁包袱。
关于蓝罂,莛飞一直守诺不提,那个长扁包袱现在成了他暗藏心中的钥匙,不知几时才能开启。
曹敬道:“衍帮最近一次传信,已是七天之前,说园主经陈州北上。”
前几次传信,说易筠舟曾在黟县逗留,接着江北江南上下几次,然后有的说向西奔襄州去了,现在又说北上陈州,叶桻喃喃自语:“方向不定,也许是看错了,也许是刻意想瞒我们,亦或是被迫而为?”
说到此,怕莛飞担心,连忙断了话头:“我瞎猜。”
几人沉默半晌,莛飞忽然开口:“叶哥,方叔叔可曾找过你?”
叶桻点头,“找过,淮北旱情越发严峻,外加前些时日的一场干热风害,麦谷绝收,徐州、兖州两地的义仓都已告罄,方叔让我几日内动身,开庐州义仓北运。”
莛飞双眉一扬,“他没和你说我也要去?爹爹不在,我得替我爹爹前往,设法寻找救急水源,凿井引渠。”
叶桻抬起脸,“小飞,这可不行,你得留在园里守着夫人和小荟。”
莛飞笑道:“我娘说,有林姐姐和敦叔在,不用担心。叶哥,我自小跟着我爹上堤下河,这还是头一回要试试自己的本事,我几夜没睡好,又是热切,又是担心,只怕自己没有爹爹学识深厚,可万事起步难,若不过这第一关,只能永远在原地踌躇,所以这趟淮北之行,请你多多相助!”
叶桻还欲开口,楼梯上蹬蹬作响,莛荟跳进门来:“螃蟹给我留了几只?”
叶桻见只有莛荟一人,微微一怔。
莛荟道:“林姐姐腰不舒服,若待会儿还起不来,就不过来了。”
她凑近坐下,曹敬端蟹斟酒,摆菜布点,几人慢吃闲聊,不觉月上中天。
叶桻左等右等,还是不见林雪崚的影子,回来的路上她总是暗暗扶腰,这么久仍不见好,越想越担心,于是让曹敬继续陪着,自己起身洗了手,出门踱至白阁。
璟儿见了叶桻,面露惊讶,“林姐姐没去你那里?也许她到园子里散心去了。叶哥哥,林姐姐晒了两天菊花瓣,做了这个菊花药枕,可以养神安眠,叫我交给你,你快拿着吧。”
叶桻看着枕头,暗暗出神,崚丫头,你知道我睡不好觉,还是你自己也睡不好?你因为莛荟大庭广众一句话,回园之后处处避嫌,什么都叫璟儿转交,难道要一直这样别扭下去?
他叹口气,“璟儿,她的腰伤怎么还那么厉害?”璟儿支唔两声,只说宁夫人来看过。
叶桻问不出什么,只好交待一句:“枕头先搁着,我回头来拿。”径自到黄阁来找宁夫人。
宁修菊捧着一碗药,正向一个男童口中喂送。
那男童身量只有六七岁,容貌却如七八十岁,大头秃发,双眼外凸,无眉无睫,几乎没有锁骨,身形如梨,全身皮肤松弛,得的是极其罕见的“早衰症”,本是稚嫩鲜活的年纪,却行将就木,未盛先残。
叶桻不敢打搅,轻手轻脚的席地而坐。
宁修菊喂完了药,调了一小匙蜜水,解那孩子口中的苦,“小丙,回去睡一觉,明天教你折纸灯,好不好?”
男童眨眼点头,慢慢佝偻着离开。
叶桻瞧着小丙的背影,“听说这孩子几日都不肯吃饭,今天似乎好多了。”
宁修菊摇头,“毫无生念,心灰气暗,好一阵恶一阵,他能活到舞勺之年,就算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