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归根就底心中不悦也仅是心中,世子当然不能像常人家的孩童那般耍泼胡来,随陈挫学识多年知事明理当为首,也知此决策是眼下最佳之选,不会无理取闹。
……
梁秀一路行至端书院,与以往一样入了院就朝池中的鹞喊句“王八鸟”,鹞通灵性,一听得这三字就将头从荷叶下探出,估计也就是听不懂当中含义,否则定不理会这位毫无礼数的世子。
目光放于池中几息就可行至屋门,在门外深深一揖,轻唤一声“师父”。
一旁打扫落叶的婢女朝世子作躬,轻声说道:“先生已睡下,知世子殿下会前来拜访,特让奴婢在此等候。”
“师父可有何嘱咐?”梁秀淡然一笑,自己心里所想还是被师父全然摸透。
“先生言‘世子若心有不服则即刻离去,若心有不甘则进屋书永字三百’。”婢女道。
“可还有他言?”
婢女从容一笑,接着道:“先生言‘若世子反问,只得进屋书永字三百’。’”
果然还是半分半毫都逃不出师父的手掌,本意是想询问若毫无心气师父当会如何,可师父早已断定世子怀有心气,再无他言。想到此处梁秀不禁咧嘴哑哑一笑,也不再问,轻手轻脚入屋静心书字,若换作幼时此刻心中或许会怨言连篇,当然,手还是在老老实实地书字,那副憋屈样可是绝无仅有。
约莫半个时辰后梁秀才写足三百“永”字,笔杆缓放至桌面后沉沉吐出一口气。
再去回想康贤一事时已不带分毫不悦气意,与在梅园中一样将此事从头至尾一五一十忆起,但这次所忆非己优,而是己过,一遍又一遍地去思考,去反思自己在当中办事的不足之处。
足足想了有一个时辰,因一阵寒风袭骨才得以回过神来,两手轻轻一搂襟袖打了个寒颤,扭头看窗,这才瞧见窗纸破了个洞,笑了笑不再往深处想,闲来无事俯下头细细观察自己今日所书的三百“永”字。
陈挫能让世子对其如此毕恭毕敬,当然实有满身过人本事,就说这每次书完将字递给师父一看,其便可从字中看出世子的一想一念,接下来多数就会严词责骂,世子也只得乖乖低头认罚,被全盘说破心里所想哪还敢有半点怨念,若师父察觉到只会更加生气。
很多次世子会去反思当中蹊跷,是否因自己带着怨念所书字迹不同的问题?改,往后书字皆是沉心静气专心致志,可一递到师父手中照样将自己看得一清二楚,再反思再改,但还是一样一眼即破,多次反思多次改错后依然毫无作用,师父随意一看还是能全数看透。
因此事,梁秀不少拿自己所书的字足一拜访府中诸多满腹经纶之士,请教是否看出有何异样,当然这事没问过南延王梁沼与大年二人,因为完全没必要。
问遍了偌大个梁王府,所得要么是阿谀奉承地夸世子殿下年纪轻轻就写得一手好字,要么就是两眉紧皱一脸愁闷地说“在下眼力尚浅未曾看出世子殿下在字中所含玄妙”之类毫无意义的话,最后世子不得不前往摆兵舍请教小师傅李桢,可所得也就一句“秀儿勤学苦练书法多年,终成峻秀”,此番梁秀才算彻底泄了气,或许师父实有他人不知的本事,索性也就不再多想,反正往后该被责骂的还是会一句不少。
虽说陈挫对世子从未言夸,但这么多年来也有过几次只是点点头不予斥骂,虽只是点头,可足以让世子心里乐开了花,足足能乐上个好几日,不敢想往后陈挫若是夸上一次,世子会是如何个模样。
今日与往常一样,细细一笔一画地看了半晌愣是看不出这三百“永”字有何区别,愈看心中愈是疑惑不解,愈是疑惑不解愈是想从中揪出个所以然,可奈何怎看这字就是长得一模一样,无奈只得瘪嘴愤愤喷出一口气,抬眼一看时,师父不知何时已坐起,在桌前落笔如洒。
梁秀赶忙站起身,袖口匆忙一挥抽出手掌,朝陈挫毕恭毕敬地行礼,唤道:“师父。”
“递来。”陈挫随口道,手中笔走龙蛇,铁画银钩。
梁秀一手捏着薄纸,一手从架上将貂皮大裘取下,走至陈挫身旁为其披上,缓缓将薄纸放于桌角,然后静静站在身后看着陈挫奋笔疾书。
整个端书院中能让世子得以解闷的事寥寥无几,替鹞洗壳是其一,静观师父挥笔也是其一。梁秀自幼就深知师父陈挫是府中一等一的忙人,世子看书时师父在挥笔,世子念书时师父在挥笔,世子习书时师父还在挥笔,好似有着无穷无尽的书信要回,又像在赶着些什么,总之世子懂事以来,师父大多数时候都在挥笔。
每当世子学罢就会前去告知于陈挫,可很多时候陈挫都只是随口应一声便将世子晾在一边,待将手头书信写罢才去处理,世子也只得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静候陈挫奋笔疾书,虽日日瞧得见这再平常不过的画面,可每当一观都会使得世子眼前一亮,对世间有人得以将书法行以至此心中拍案叫绝。
那种感觉又非三言两语可说得出,好比此时,只见陈挫一笔挥出,墨洒纸浸刹那间,观之若脱缰骏马腾空而来绝尘而去,又如蛟龙飞天流转腾挪,来自空无又归虚框,张扬跋扈丝毫不受束缚,好似神仙般的纵逸,来去无踪。
梁秀心中不禁再次惊呼起每当师父挥笔一次就会脱口而出的句子,也是几十年来年来李桢唯一对陈挫的夸言——
“朴实无华而兼纳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