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西城,剑竹峰脚。
此处属于黑水成比较偏僻的西郊。天已经亮透了,白晃晃的阳光照耀的街道上却行人稀少。仅仅能看到几个半蹲在地上慌忙张罗着摊上几双草鞋的小贩。浑身散发着浓烈汗臭的商客趴在马上,有气无力地挥挥鞭子。来这行商的,多数是被同行们从闹市中撵出来的。
剑竹乔家,是一个五六年前才勉强跻身进入秦山国世家的家族。乔家祖上有一个将军,曾经也是富贵一时,但在二百年前秦赫宗时期的一场著名叛乱中被拖下了水,乔家人大多数被贩为奴,或卖身为娼,乔将军同辈以上皆问斩。仅有少数人得以赦免。但它的世家之名已经不复存在,被逼至剑竹峰山脚东侧,恰恰是今天的乔府对山。他们在那儿混迹于行商之间,与北域蛮族做着有上顿没下顿的买卖,唯恐朝廷那天不开心,将这一支乔家族人赶尽杀绝。
乔家本已保持着这种低贱的生活近百来年了,朝中风云际会,不知已有多少家族在尔虞我诈中被推向生死的边缘,也不知有多少新兴势力妄图一夜暴富,在无数家族的尸山血海中运筹帷幄。乔家却依旧默默无闻,仿佛在等那一天彻底被遗忘在过去。
直到五年前,老天爷终于用余光隐隐瞥见了这个没落到底的家族。那天太子出巡黑水城,钱航富的知州职位据说就是在那次巡访之后开始流传开的。太子最宠爱的梁妃之子,年只五岁,太子出巡却也带着他。那天梁妃之子一个人溜出来到万状湖边嬉戏,不慎跌入湖中。立时,看热闹的百姓围满了湖堤,但却无一人敢下去救害怕太子殿下太过生气,迁怒到自己身上来!况且这皇孙地位如此尊崇,岂敢污了他万金之躯!正当梁妃之子在湖中挣扎时,乔家一少年,因生意正好路过此地,名叫乔正浪,却毫不犹豫,下湖立即救起五岁的皇孙,献到刚好闻讯而来的太子手中。
当时太子殿下高兴的近乎发狂,恨不得将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掏出来赏赐给那乔正浪。然而一向喜怒无常的太子兴头一过,便怒由心起,下令斩了几个看着皇孙坠河无动于衷的平民的头。回京之前,特意叫乔正浪与他一道同行,路上乔正浪竟能幸运到和太子同马车而行。
只不过,太子殿下引乔正浪进京后,见到了万岁爷老人家。按照太子的打算,少说也要为这个救命恩人上奏争取到一个四品郎将的官职,实际上这已经和鲤鱼跃龙门一般,职位比荷哲在官场中打拼了十余载还高。可皇帝的表现却着实令不久后“复兴”成为世家的乔家所有人寒了心当太子讲到此人不顾自身安危利益,义无反顾地下湖救起了自己的心肝宝贝儿子时,陛下龙颜大悦,眼看着就要对乔正浪做出巨大的升迁。
但尚未成熟,对当权者心理还没摸透的太子贸然将恩人的身世脱口而出。在他看来,当年齐王府主导的叛乱已经过去了两百个春秋,当初乔家该杀的杀了,该流放的也流放了,乔正浪再怎么说也不会因此受到牵连。但皇帝陛下想的远没有这么简单。当得知皇孙的救命恩人祖上叛国时,他对太子的孟浪举荐就有些不满了。为国者最不能容忍的当然就是叛乱。
他是知道这个年轻人和当初乔将军的血缘可不是旁枝末叶,多半是嫡亲!这使乔正浪的历史条件更为醒目。况且,秦山国虽然在代代相传中立稳了足,但境外势力仍然十分强大,蛮人,他们的冥泽铁骑,妖山太子明显是对这个年轻人喜爱过头了,若是按自己本来设想的给他个三品大员,再加上太子的扶持,不出几年此人必定党羽林立,祖上叛乱的历史必将更加醒目。到时候就算他不动反骨,若有人跪下来逼他黄袍加身,报祖上几乎被满门抄斩的血海深仇,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况且太子太过性情用事,本事是有,但志向却与其能力不相匹配。自己平时最宠爱的柳妃不久前新诞一子,其他一些皇子也是有经天纬地之材的,这太子之位,在他心中其实并非既定。作为父皇,确实不希望太子方面拥有太多的强援,这其实也有为自身安危的考虑在内。
基于这些顾虑,皇帝陛下执意不顾太子的强烈反对,将乔正浪仅仅安排到太子的一位好友,安西将军裴擒龙麾下担任一名高级幕僚,可并没有任何实权,太平年代军官也不受人待见。但在世家方面,皇上难得松了口,准许剑竹乔家重新进秦山国的世家系统,只不过只批了剑竹峰这一片偏远山区给乔家作为家府,族长却是个老朽,一看便是脑袋不甚灵光的那种,是乔正浪的爷爷,乔世凡。
于是现在可以看到,在剑竹峰下,有一处不大的府邸,被三面挺拔的剑竹围住,还有几个工人在搬砖瓦,在忙着修建别厅。这便是乔府了,只有五年的历史,也难怪还在翻修。
上午时分,一个时辰后便是午膳时间,太阳升的老高。而乔府中“老爷小姐公子”们,却仍然和原先布衣生活时一样,早在两个多时辰前便起了床,读书的读书,做女红的做女红,乔府内正是井然有序。
正堂内,这里是乔府和门客聚集议事之地。
“咳今天下午,大会试就要结束了,老夫欲将数日前太子身边那个张公公送来的龙湖珊取出两棵赠与西庭的赵浮归公子和向流风公子,诸位认为妥当与否呢?”
堂内正座上,一个驼着背的老人脸型奇异,像是被人削去了一块,须发皆白,弓着腰坐在龙檀木座上,沉声发问。
乔府族长乔世凡,现在已经八十有余了。如此高的年岁,能够当上这族长竟是靠了乔正浪的亲笔书授。而五年前他当上族长之后,第一件事便是聚资修了这议事厅,在之前一起做生意的人中挑选出贤才,厚礼收之为门客。而乔府别处建筑都十分朴素,桌椅几乎都是原木制成的。只有这议事厅,以事才之礼,族长主座为珍贵的龙檀木制成,门客诸座也是万状湖中鹅卵石熔化重铸制作的。而正是因为这些,新晋世家乔府爱贤之名才在西城一带传播开来,逐渐形成了门客云集之状。
“族长大人,此事绝不可行!”一人轰然从座位上站起,他原出身于行商之间,祖上曾显赫为爵,名叫陈重山,拱手正色道:“不管那赵浮归在这次大会试上如何耀眼,那赵家却连最小的世家都不是!他完完全全是一个寒门弟子,却将太子殿下心腹为五皇孙出生的贺礼赠予,造成的影响,无法想像啊!”
他这一番话虽然是肺腑之言,却不经意间暗示了乔家的小且弱,出身之低微。乔世凡脸色沉了一下,又舒展开来。陈重山乃是当年一道行商至蛮族的好兄弟,陈重山若是不会说话,也不能让乔府堕了广纳谏的美名。
“陈叔这话,只怕您是对太子殿下不太了解吧!”族长左手侧的门客中,一个身穿白衣的风雅公子站了起来,行了一个标准的孝安礼。谁都想不到,如此风度翩翩的公子,五六年前竟还是一个和父兄一道出塞行商的卑贱商旅!“之前我和正浪族弟一并入京,作为亲信与太子的接触也委实不算少。太子殿下虽然像众人所说的喜怒无常不假,但确确实实是个嫉恶如仇,爱憎分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