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虽怕,心里却是不信的。于是严公又道,合葬之礼并非古礼,没有依据可以遵循。且看汉时的陵寝,皇后大多是不与皇帝合葬的,直到魏晋时期,才开始有帝后合葬之说。两汉国祚四百余年,魏晋加起来才多久?陵墓事关子孙后代,何必开凿乾陵,于乾陵之畔另择吉地,再造一座陵墓便是,如此一来,既成全了则天皇后与圣人之心,又可稳固大唐社稷,何必非要合葬在同一陵寝?倘若帝后神灵有知,自会在阴间夫妻团聚,但若无知,合葬又有何用?”
李隆基说着不禁轻笑摇头:“严公本就有些言辞激烈,措辞或有不当,已经惹得圣人不满,结果礼部见有人把自己想说的都说出来了,还以为即便圣人不答应,也不会迁怒到他们身上,便也赶紧附议,结果圣人表面上看似没什么,实则还不是想怎么做还怎么做?”
“圣人对于此事,倒是坚持。”萧江沅有些欣慰。到底是骨肉母子,血浓于水,若是单葬一陵,就凭陛下曾经改唐为周,屠戮李唐皇族,日后就难保安宁,如此一来便再无后顾之忧了。
“于公于私,他都得坚持。”李隆基看得更是透彻,“不说这个了。五郎,你方才不是说有事才来找阿沅的么,究竟是何事,说来听听?”
李隆业这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赶紧道:“阿沅,我听说,圣人已经答应要把你赐给安乐公主了!”
萧江沅和李隆基都是一怔,齐声道:“什么时候的事?”
李隆业被他们两个吓了一跳,语结道:“……好像去年就答应了,说是祖母入葬乾陵过后,就把你送过去,我是从温王那里听来的,错不了的!”
温王李重茂是李显幼子,还未出阁,平时乖巧懂事,安静善良。李裹儿对别的兄弟看不上眼,待他还是过得去的,总是喜欢朝这个幼弟炫耀。
见李隆基微勾唇角,只斜睨着萧江沅,而萧江沅则垂眸若有所思,两个人都不说话,李隆业急道:“葬礼已定为五月十八日,眼下不过还剩半月了!”
萧江沅摇头一叹:“一切自有天注定,人不可妄为。”
李隆基微怔方才她说到最后五个字的时候,看了自己一眼,没错吧?她连天命所归都不信,眼下竟能说出这般认命的话?想到这里,他不觉轻笑一声:“或可见人定胜天,也说不定。”
神龙二年,五月十八日,李显携韦皇后率文武百官与宗室命妇等,一同送武曌入葬乾陵。旌旗展展,礼乐隆隆,蜿蜒的长队浩浩汤汤,似一条腾云的白龙,自洛阳跃出,再缓缓魂归旧土。
萧江沅仍是一身浅绯色圆领袍衫,全身上下毫无纹饰,外头罩着白衣麻布,幞头也从黑色换成了白色。她跟在李显身后不远,像一个普通的宦官一样,抬头便可见前方武曌的灵柩,心中却再无悲痛这么多人毕恭毕敬送她回到他身边,为何悲痛?
萧江沅只是遗憾,自己来日归去,是无法葬到这里的,哪怕附近也是不行。
庄严而肃穆的葬礼过后,李显便率众人至陵旁的崇圣宫休息用膳。文武百官与男性宗室皆在廊下,内外命妇则居于偏殿,李显携韦皇后、上官婉儿与众公主进了崇圣殿后,见大殿空旷,便着人把相王一家都唤了进来。
崇圣宫本是安顿李治后宫无子女嫔妃守陵之所,然而这许多年过去,当年貌美如花的嫔妃们,如今许多都化作了黄土下的白骨,只余几个白头老妪,还在无所事事地枯守着。她们何曾想过,这里还有能如此热闹的一日。
眼下,她们正安坐在一旁,吃着天子赐食,不禁聊了起来:“这是多少年过去了,武皇后都登极了,你我却还在。”
“什么武皇后,该叫则天大圣皇后了。”
“我却只记得武皇后,不曾见过则天大圣皇后啊……”
“若能见见便好了……”
几个老妃嫔说着相视一眼,拉住彼此的手,纷纷笑了起来,却同时有热泪滚落下来。这时,一张雪白的绢帕出现在她们的视野里。她们转头望去,那拿着绢帕的是一位少年宦官,眉清目秀,腰板挺直,从头到脚都十分规矩,却不死板,到处透露着精致。她们许久不曾见过这样年幼的宦官,不觉一怔,便听那小宦官道:“奴婢随身只带了一张绢帕,几位殿下只怕不够用,莫要怪罪奴婢了。”
最为年长的老妪接过绢帕道:“我们怎配称一声殿下?我姓杨,你若是不嫌弃,称我等阿婆就好。”坐在她身边的几位也跟着颔首,却绝口不提自己当年身份。
萧江沅颔首道:“几位阿婆是天皇妃嫔,奴婢怎敢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