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另一处。
几株梧桐生长的正盛,枝繁叶茂,笼出一片隐秘的天地。江苏醒面朝河边站着,望着河中徐徐漂过的花灯,似乎在沉思着什么。身后,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一个一身浅碧纱裙的女子已然出现在他身后,轻轻的唤了声:“苏醒我来了。”
江苏醒转身,淡漠的望着周淑慎:“深夜劳烦公主出宫,想必给公主添了不少麻烦。”
周淑慎听得他的口气如此冷漠,脸上的欣喜僵了几分,小声说道:“不麻烦,今夜中秋,宫门的守卫很松懈,我又熟路,很容易混出来的。”
江苏醒确认了一下四周无人,方才继续说道:“今夜劳烦公主,是苏醒有事相求。”
“你不必如此客气的。”周淑慎挤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想缓解这僵硬的气氛,“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一定尽力。”
江苏醒说道:“素衣她不想见我,你知道的我的身份也不好在南国久留,过几日就要离开了。”
周淑慎一听他要走,忙道:“你这就走了?你可以再多”
江苏醒淡淡的打断了她的话:“父皇那边已经派人来催我了,国事繁重,我不能在此久留。我有一样东西,要劳烦你带给素衣,一定要亲手交到她手里。”
周淑慎点头:“你放心。”
江苏醒把手探进怀里,正要取出那东西来,却听得远处一阵骚动,紧接着便是刀剑交错的声音。他蹙眉,朝骚动的地方望了片刻,附近的人们也不知发生了什么,都开始惊慌逃窜。他转身,护着周淑慎朝远处跑去:“这里危险,到别处再说。”
河上石桥处。
南宫易一身再普通不过的黑色常服,负手立在河边。郑襄一袭深紫云烟裙,伏在一旁的栏杆上,伸手指着河中花灯笑道:“这花灯可真好看,臣妾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见呢。”
南宫易见她笑的开心,也难得露出了笑意:“你久居深宫,自然少见。朕国事繁忙,甚少出宫,若不是今日陪你出宫,怕是也要许多年不见了。”
郑襄指着远处一对正在放花灯的男女说道:“皇上你瞧,他们放的那盏灯真好看。我们也去放一个,好不好?”
南宫易犹豫了一下,以他的身份出宫,本就多有不便,为防止被人认出来,他更是处处低调行事。若是下去放花灯,难免会被人看到他正思索间,郑襄又拉了拉他的袖子,撒娇似的道:“就放一盏,好不好嘛?”
南宫易一见她撒娇,心早已软了半分,便道:“好好好,依你。”
“多谢皇上!”郑襄欢天喜地的跑下石桥,站着河边朝他欢快的招手。他立在石桥上,望着月光下郑襄姣好的面容,薄薄的月光穿过她的发梢,使她看起来又年轻了几分,如此的活泼美好他有些恍惚,慢慢的往石桥下走去。突然,远方刀剑声肃肃响起,他猛地回过神来,冲下桥去将郑襄护在身后,警惕的环视着四周,沉声道:“有不速之客。”
郑襄一个久居深宫的皇贵妃,哪里见过这种场面,花容失色道:“皇上,这这可如何是好”
“别怕。”南宫易悠悠的吹了一声口哨,立刻有身穿甲胄的侍卫从暗处闪出来,朝骚动处缓缓逼近,正是御林军。他护着郑襄隐到安处,低声道:“朕出宫自然要带着御林军,你别怕,若是有人要对朕不利,没那么容易。”
郑襄惊恐的窝在他怀里,颤抖着点了点头。
而此时,发生骚动的地方,正是那块“溢河”石碑的附近,梁穆清与上官素衣所在之处。
一刻钟之前。
上官素衣站起身,她已经知道四周都有人在埋伏,可眼下无法确定这些人是不是冲他们来的,目的又是什么,所以她只好静默的站在那儿,用眼神无声的询问梁穆清。
梁穆清轻咳一声,冷冷的说了句:“都出来吧,藏着多没意思。”
话音刚落,上官素衣只觉得耳后一阵凉风,她猛的一侧身,几只短箭几乎擦着她的眉尖掠过。四周的空气好像突然活跃了起来,风声猎猎中,四面八方窜出无数道黑影,竟都直奔她而来!
她蹙眉,脚尖发力轻轻跃起,以柔化刚,举手间便化解了近身的几个黑衣人的招式。可这些黑衣人仿佛是从黑夜中衍生出来的一般,源源不断的从草木之间现形,慢慢的围成一道黑压压的圈,将她与梁穆清堵在中央。
她冷眼打量着这些黑衣人,他们每个人手中都拿着一把长刀,刀背上刻着繁复的花纹。她今日进宫,没有带着兵器,此刻她手无寸铁,要如何从这群训练有素的黑衣人手中脱身,还真是个问题。
梁穆清突然压低了声音耳语道:“我们分头走,这样方便脱身。”说完还没等她答话,梁穆清已然纵身跃起,袖中掣出一把短刀,硬生生将黑衣人的包围冲出了一个突破口。他身形如鬼魅,在黑衣人之中一晃,短刀溅血,黑夜里四散开杀戮的味道。漫天刀剑声乱响,在这繁杂喧嚣声中,她听见梁穆清低沉的声音,如梦一般传入她的耳中:“我在家里等你。”
他第一次没有说“本世子”,而是“我”。
在这萧瑟而血腥的夜色里,这句话是唯一可以温暖她的东西。
她胸中一股莫名的暖流涌起,提气跃起,衣袂飘飞,引着黑衣人往与梁穆清相反的方向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总有种直觉:这些黑衣人是朝着她来的。
她足尖点地,落入黑衣人重重包围之中。可她脸上却无丝毫惧色,极轻巧的躲开冷冷刀尖,伸手掣住面前黑衣人的手腕,以人为盾,挡住重重杀机。可手中没有兵器终究还是乏力,一人难敌万刀,她渐渐有些抵挡不住,转攻为守。
突然,一阵细细的幽香窜入她的鼻尖,那香气氤氲四散,不像是寻常的花香,倒带了几分冰冷凉薄。她抬头,正要去寻找香气的来源,却见一个绿衣女子从树尖上飞身而来,月光凛凛,染透她的裙袂,恍若重重花影
“花影?你怎么来了?”上官素衣一惊,愣了片刻,差点被一把刀划伤了脖颈。花影将一把剑扔给她,笑道:“我本来也在附近随便逛逛,恰巧注意到了附近的埋伏,感觉你可能会有危险,便回府取了你的剑来。”她的笑声带着天生的娇媚,却无女儿家的温软,而是透着刺骨的冰冷。她身后一个少年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口中还叼着一片梧桐叶,滴溜溜的吹了个俏皮的口哨,才悠然落地:“这次我帮你杀人,这个人情,你可要还我哦。”叶池瞑吐掉口中的叶子,朝花影傻笑。
上官素衣得了剑,提剑急急窜出,月光晃在双生剑透明的剑身上,晃出一片明黄的光影。她一边格挡黑衣人的攻势一边朝花影说道:“这小子才十几岁,你怎么还敢带他来涉险。”花影袖中扬出数十道银针,转瞬间十几个黑衣人已然口吐白沫倒地。她侧身靠近上官素衣身边,失笑道:“涉险?我和他谁厉害,还不好说呢。”
上官素衣这才注意到正在黑衣人群中上蹿下跳的叶池瞑,他在树丛之间来去自如,随手扯下几片树叶,状似不经意的一扔,实则暗暗运足了内力,那叶子如同锋利的刀片,所到之处,见血便封喉。那叶片被叶池瞑的内力掌控,灵活如一条游鱼,上官素衣从未见过如此柔韧的内力,几乎与叶片融为一体,似能掌控世间万物般洒脱肆意,然不似出自一个十几岁少年之手。
花影也瞧见了叶池瞑的功夫,却没有过多惊讶,只冷冷一笑道:“叶家人的功夫,果然又精进了。”
叶池瞑嘻嘻笑着,说道:“哪能比得上姐姐的功夫。也不知姐姐的迷花术如何了,让我见识见识。”
花影拂袖跃起,幽香凛凛间,劈手斩向黑衣人喉咙,鲜血沾湿了她的袖,竟衬得她愈发妩媚起来。她转身拉着叶池瞑向另一边跃去,低低的说:“我们替世子妃吸引一下注意力,人太多了,不好对付。”
叶池瞑难得严肃起来,伸手收回还在风中飘零的叶子,在空中又溅起一道血痕。他点点头,跟着花影往东边去了。
上官素衣知道花影是在替自己吸引注意力,当下便神贯注起来。她跃起空中,双生剑划过一道漂亮的弧度直奔黑衣人面门,临近时却又轻轻一收,刀尖旋转,倏尔轻缓,却杀气不减。不远处,一道红色的身影无声无息的隐在暗处,正是陆远兮,他凝神看着上官素衣的剑法,轻轻自言自语道:“大开大合,潇洒肆意果然深得月盈剑法的精髓。”他正欲起身上前帮一帮上官素衣,却见暗处又冲出来一队身穿甲胄的黑衣侍卫,他们似乎还未弄清楚战局,就急匆匆的加入了混战。陆远兮凝神细看了片刻,不由得诧异道:“御林军?他们怎么会在这里?难道皇上也在这里?”生死阁向来隐在暗处,又不与皇家打交道,御林军在场,他还真不好现身。他细细的看着上官素衣的身形,唇边轻轻一笑:“若是她动用生死剑,何须如此费力。”
正思索间,却见那队御林军不仅在与黑衣人混战,混乱之中还在围攻上官素衣。纵使上官素衣再有本事,也难敌众人,她一跃而起,轻轻落在聚拢的刀尖之上,身后一支长戟划破了她的背脊,绸缎撕裂,鲜血的腥气氤氲四散。她吃痛的轻轻“啊”了一声,护住自己早已受伤的右肩。上次她右肩被星沉刀所伤,至今仍未痊愈,经了刚刚这么一折腾,伤口早就裂开了。她冷眸看着突如其来的御林军,南宫易这是要趁乱解决自己?不对,以他的谨慎,绝不会如此鲁莽。
陆远兮见她受了伤,当下也来不及细想,挥袖跃出,红色的宽袖在夜风中刺目如血,他没有带兵器,一双手在夜色中划过诡异而狠辣的招式,转瞬之间几个黑衣人便齐齐倒地,喉骨尽碎,死相十分狰狞可怖。他轻巧的来到上官素衣身旁,声音如鬼魅一般萦绕在她的耳畔:“属下来迟。”
说话间,又有几个黑衣人一拥而上,他勾唇一笑,右手凌空伸出,以一种诡异奇绝的角度生生掐断那几人的喉咙,毙命只在转瞬之间。上官素衣这才注意到他的手指异常的修长,修长的有些可怖,也正因了这异于常人的手指,他才能使出这凌厉狠辣的招数吧。陆远兮见她盯着自己的手,便稍微活动了一下手腕,低低的轻笑道:“师父难道没有告诉过你,生死手么?”
“生死手?”上官素衣手中发力,趁着黑衣人被突入其来的陆远兮打破了阵型之时抬手解决掉了几个伺机进攻的御林军。她本不想伤及御林军,毕竟御林军是皇上的人,惹了会有很多麻烦,但眼下若不解决掉他们,她今夜怕是就要葬送在这里了。
“生死手是生死阁密法,分生与死两脉,生一脉,婉转连绵,而死一脉,则狠辣毒绝。生死阁中,每一代弟子只有两人可以修习生死手,我与其修便是这一代生死手的传人。”
上官素衣似乎想起了什么,说道:“我曾在古籍中看到过,数十年前生死手奇绝天下,无需兵器,只凭一双手,便可斩尽天下人。那时候无人不知生死手的名号,只是后来渐渐隐匿于江湖了。”
“那是因为师父觉得生死手太过凶残,不愿再用。”陆远兮环视了一下四周,越来越多的黑衣人围了上来,数量只增不减。他蹙眉,低声道:“阁主怎么惹上了冥水宫的人?”
“冥水宫?”上官素衣一愣,“我怎么可能惹上冥水宫啊?怎么,生死阁很怕冥水宫么?”
“倒不是怕。”陆远兮说道,“只是师父一再交代,不要轻易招惹冥水宫,在道上做事的时候,对冥水宫要能忍则忍。”他抬头,鬼魅般的伸手夺过一个黑衣人手中的刀,递给上官素衣看:“你看这刀背上的暗纹,正是冥水宫所独有的。”
上官素衣脑海中飞速的回忆着最近发生的事情,想着自己怎么可能惹上冥水宫呢。她右手按住双生剑,手腕运力,生生将面前几乎要戳进自己咽喉的一排长刀震退。她右手臂上一阵剧痛,那伤口似乎在提醒着她,那个带给她这道伤口的人
那个御书房石门后用星沉刀伤了她的那个黑衣少年。
她眸光一冷,能手握星沉刀之人必定不是等闲之辈,莫非那少年是个冥水宫的大人物?
“阁主,眼下还是脱身为主。”陆远兮背对着她,替她扫清身后的威胁。
“你说的对。”上官素衣轻轻抖落剑尖的鲜血,冷声道:“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别牵连了你。生死阁的事情,我已从娘留给我的密信中知晓了大概,日后得空,我会去生死阁找你的。”说罢,她突然提气一跃,轻轻落在树尖之上,借着轻功,转瞬之间便已到了几十米开外。
打不过你们,我跑还不行吗?
为首的一个黑衣人见上官素衣跑了,连忙喝道:“都停手,快追,不能让她跑了!”
竟是个清脆的女声。
正与黑衣人混战在一处的御林军见对手开始撤退,便也没有深追,转身往南宫易所在的方向去了。
上官素衣躲在一处窄巷中,屏住声息,想等着黑衣人散去之后再现身。她的背脊被划出一道长而深的伤痕,鲜血从白皙的肌肤里渗出,冷风一吹,痛的她不得不咬紧牙关,才能不叫出声来。
另一边,南宫易正与郑襄躲在一株梧桐树后,等着御林军的消息。很快,一个侍卫便急匆匆的跑了过来,单膝跪地,禀道:“启禀皇上,属下赶过去时,只见到一大群黑衣人,似乎是在围攻一名女子,属下也分不清是敌是友,为保陛下安,便想一举剿灭,可那群黑衣人武功不弱,一时僵持不下,那女子也跑了,望皇上恕罪。”
南宫易急急追问道:“你可看清了那女子的模样?”
侍卫答道:“并未看得太仔细,但借着月光,可看得出是个容貌不俗的女子。”
南宫易心里一沉,难道是她?她在这里做什么?那群黑衣人又是哪里来的?
正思索间,从另一个方向又跑过来一名侍卫,气喘吁吁的道:“启禀皇上,属下见到一群黑衣人在围攻一男一女,那男子似乎是想引敌离开,往反方向去了,属下率人去追,可那人武功高强,实在是追不上。”
南宫易心里那份担忧又加深了几分。
难道真的是他们?
“还有什么可疑的人没有?”南宫易冷声道。
“回皇上,街上的人都匆匆忙忙的逃走了,只有一个少年还在那里卖花灯,属下已命人把他带来了。”侍卫朝身后摆了摆手,立刻有人将那少年带了上来。
“你是谁呀?我好好的在那里卖花灯,抓我做什么。”少年气鼓鼓的瞪着南宫易。
“大胆刁民,竟敢”
南宫易抬手,示意那侍卫不必出声,然后俯下身朝那少年和颜悦色的说道:“你不必害怕,我只是有几个问题问问你。”
少年仍旧瞪着他:“你想问什么?”
“你今夜,有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人?比如一男一女。”
少年想了想,说道:“哪里会有什么奇怪的人?不过,我倒是看见一个挺俊的公子,身边跟着一个特别漂亮的姑娘呢。那姑娘的一张脸,生的真真是倾国倾城”
南宫易的神色骤然冷了半分。果真是梁穆清与上官素衣,他本来一直对他们隐忍不发,就是不想打草惊蛇,然后找个合适的时机再收拾他们。可如今,他的御林军竟然公然对他们动了手想到这儿,南宫易面色有些阴沉的看了那两个侍卫一眼,不过这倒也不能怪他们,他们常年待在宫里,自然不认得梁穆清与上官素衣了。
“他们可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南宫易又问了一句。
“我倒是没看出什么异常,人家只是来放花灯的吧。说来那姑娘当真好箭法,隔着那么远,都能射断拴着花灯的细绳”少年喋喋不休的说着,眼中流露出赞赏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