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子兴叹了口气说：“老先生可别这么说。如今这宁国府和荣国府，也都衰落了，大不如从前了。”贾雨村问道：“当年宁荣两府人口众多，怎么就衰落了呢？”冷子兴说：“是啊，说起来话可就长了。”贾雨村说：“去年我到金陵的时候，想去游览六朝的遗迹，有一天进了石头城，从他们老宅门前路过。街东边是宁国府，街西边是荣国府，两座府邸连在一起，几乎占了大半条街。大门前虽然冷冷清清，没什么人，但隔着围墙往里看，里面的厅殿楼阁，还都高大雄伟、气势不凡；就连后面的花园里，树木山石也都郁郁葱葱，充满生机，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衰败的家族啊？”冷子兴笑着说：“亏你还是进士出身，这点都不明白！古人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虽说比不上当年那么兴盛，但和普通的官宦人家比起来，到底还是不一样。现在人口越来越多，事务也越来越繁杂，主仆上下，只知道享受荣华富贵的人多得是，可真正能出谋划策的一个都没有；日常的排场和开销，又不能节省。现在虽然表面上还维持着体面，可实际上内里已经空虚了。这还只是小事。更严重的是，你能想到吗，这样一个钟鸣鼎食、诗书传家的家族，如今的子孙一代不如一代！”贾雨村听了，感到十分诧异，说道：“这样的诗礼之家，怎么会不重视教育呢？别的家族我不清楚，就说这宁、荣两府，那可是出了名的教子有方啊。”
冷子兴又叹了口气说：“我要说的正是这两府。听我慢慢给你讲：当年宁国公和荣国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俩。宁公是哥哥，生了四个儿子。宁公死后，贾代化继承了官职，他也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叫贾敷，八九岁的时候就夭折了，只剩下二儿子贾敬继承了官职。如今贾敬一心沉迷于道教，只喜欢烧丹炼汞，对其他事情一概不放在心上。幸好他早年留下了一个儿子，名叫贾珍。因为他父亲一门心思只想当神仙，就把官职让给了贾珍。而他父亲又不肯回原籍，整天在京城城外和道士们混在一起。这位珍爷生了一个儿子，今年才十六岁，名叫贾蓉。现在贾敬什么都不管。这珍爷根本就不愿意读书，只知道寻欢作乐，把宁国府搅得鸡飞狗跳，也没人敢管他。再说说荣府，刚才我提到的那件奇事，就出在这儿。荣公死后，长子贾代善继承了官职，娶的是金陵世代功勋史侯家的小姐，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贾赦，二儿子贾政。如今贾代善早已去世，老太太还健在，大儿子贾赦继承了官职；二儿子贾政从小就酷爱读书，深受祖父和父亲的疼爱，原本是打算通过科举出仕的。没想到贾代善临终前上了一道遗本，皇上念及先臣的功绩，立刻让长子袭官，还问还有几个儿子，马上召见，于是额外赐给贾政一个主事的官衔，让他进入部里学习，现在已经升任员外郎了。贾政的夫人王氏，第一胎生的公子叫贾珠，十四岁就考中了秀才，不到二十岁就娶妻生子，可后来生病去世了。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正好出生在大年初一，这就够稀奇的了；没想到第二年又生了一位公子，更奇的是，这孩子一出生，嘴里就衔着一块五彩晶莹的玉，上面还有很多字迹，于是就取名叫宝玉。你说这是不是一件新奇的事儿？”
贾雨村听后，笑着说道：“这事儿确实稀奇。恐怕这孩子的来历可不简单。”冷子兴冷笑一声，说道：“大家都这么说，所以他祖母一开始就把他当成珍宝一样疼爱。在他周岁的时候，贾政老爷想试试他将来的志向，就把世上各种各样的东西摆了一大堆，让他去抓取。谁能想到，他对其他东西看都不看一眼，伸手就只抓了些脂粉钗环。贾政老爷当时就火冒三丈，说：‘这孩子将来肯定是个酒色之徒！’因此对他十分不满。可唯独史老太君，还是把他当作命根子一样。更奇怪的是，如今这孩子长到七八岁了，虽然调皮捣蛋得很，但他聪明伶俐的程度，一百个孩子都比不上他一个。他说的话也特别奇怪，他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看见女儿，就觉得神清气爽；看见男人，就觉得又脏又臭，让人受不了。’你说这可笑不可笑？将来肯定是个色鬼！”
贾雨村听了，神色罕见地严肃起来，急忙制止道：“不是这样的！可惜你们不了解这孩子的来历。大概贾政老前辈也错把他当成淫魔色鬼了。如果不多读书、多了解世事，没有穷究事物原理的功夫，没有领悟道理、探究玄奥的能力，是不可能明白的。”
冷子兴见贾雨村说得这么郑重其事，赶忙请教其中的缘由。贾雨村说道：“天地之间孕育万物，除了大仁之人和大恶之人这两种，其他的人并没有太大区别。大仁之人，是顺应天命而生；大恶之人，则是应劫数而生。顺应天命而生，世道就会太平昌盛；应劫数而生，世道就会危机四伏。像尧、舜、禹、汤、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召公、孔子、孟子、董仲舒、韩愈、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朱熹，这些都是顺应天命而生的大仁之人。而蚩尤、共工、夏桀、商纣、秦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这些人，都是应劫数而生的大恶之人。大仁之人，致力于治理天下；大恶之人，则是扰乱天下。清明灵秀，是天地间的正气，为仁者所秉持；残忍乖僻，是天地间的邪气，为恶者所拥有。如今正值国运昌盛、福泽绵延的太平盛世，秉持着清明灵秀之气的人，上至朝廷官员，下至普通百姓，到处都是。
剩余的秀气，没有地方可去，于是就化作甘露，变成和风，普降滋润四海。而那些残忍乖僻的邪气，无法在光天化日之下肆意横行，便凝结聚集在深沟大壑之中。偶尔因为风的吹动，或者被云气压迫，有了些许波动和散发的迹象，只要有一丝半缕意外泄露出来，恰好碰上灵秀之气经过，正气容不得邪气，邪气又嫉妒正气，双方互不相让，就如同风水雷电在地下相遇，既不能相互抵消，又不能避让，必定要相互搏击、爆发之后才会罢休。所以，这种正邪交汇的气也必定会赋予人，直到发泄完才会消散。
如果男女偶然间秉受了这种气出生，往上说不能成为仁人君子，往下也不会成为大奸大恶之人。把他们放在芸芸众生之中，论起聪明英俊、灵秀非凡的气质，他们在众人之上；但论起乖僻荒诞、不近人情的样子，又在众人之下。要是出生在公侯富贵之家，就会成为情痴情种；要是出生在书香清贫的家族，就会成为超凡脱俗的高人；就算偶尔出生在福薄的寒门，也绝对不会成为供人驱使的走卒奴仆，甘愿被平庸之人驱使，而必定会成为着名的优伶或者名妓。像前代的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两大家族、顾恺之、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庭筠、米芾、石延年、柳永、秦观，近代的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还有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莺、王朝云之类的人，这些人虽然所处环境不同，但本质都是一样的。”
冷子兴说道：“照你这么说，就是‘成功了就是王侯将相，失败了就是贼寇’的意思吧。”贾雨村说：“正是这个意思。你还不知道，自从我被革职以后，这两年游遍了各省，也遇到过两个特别的孩子。所以，刚才你一说起宝玉，我就猜到他八九不离十也是这一类人。不用往远处说，就在金陵城内，有个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家，你知道吗？”冷子兴说：“谁不知道啊！这甄府和贾府是老亲戚，又是世交。两家来往特别密切。就连我，和他们家也交往了好长时间了。”
贾雨村笑着说：“去年我在金陵的时候，曾有人推荐我去甄府当教书先生。我到了那儿一看，他家那叫一个显贵，而且是个富而好礼的人家，能在那儿教书可真是难得。不过教他家的那个学生，虽说只是启蒙阶段，却比教一个准备科举考试的学生还费神。说起来更让人觉得好笑，那孩子说：‘必须得有两个女孩儿陪着我读书，我才能认得字，心里也才能明白；不然我自己心里就糊涂。’他还经常跟身边的小厮们说：‘这 “女儿” 两个字，那是极其尊贵、极其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名号还要尊贵无比。你们这些人满嘴浊气，千万不能亵渎了这两个字。但凡要提到这两个字，必须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行；要是说错了，就得被凿牙穿腮。’他那暴虐浮躁、顽劣憨痴的样子，各种表现都很不正常。可只要一放学，他进了内宅见到那些女孩儿，就变得温厚平和、聪敏文雅，简直像换了一个人。因此，他父亲也狠狠打过他几次，可怎么都改不了他的毛病。每次打得他疼得受不了的时候，他就‘姐姐’‘妹妹’地乱叫。后来听到内宅的女孩儿们拿他打趣：‘怎么打急了就只叫姐妹啊？莫不是想求姐妹去说情讨饶？你也不觉得羞愧！’他回答得可妙了。他说：‘疼得厉害的时候，叫 “姐姐”“妹妹”，说不定能缓解疼痛呢，叫了一声，真就觉得不疼了，于是就得了这个秘法：每次疼到极点，就不停地叫姐妹。’你说这可笑不可笑？就因为祖母太过溺爱，每次因为孙子的事儿，就责骂老师、责怪儿子，所以我就辞了那份教书的活儿。如今我在这巡盐御史林家当教书先生。你瞧瞧，这样的子弟，肯定守不住祖父创下的基业，也不会听从师长的规劝。只是可惜他家的几个姐妹，都是不可多得的好姑娘。”
冷子兴说：“就是贾府里，现有的三个姑娘也很不错。贾政老爷的大女儿，名叫元春，因为贤良孝顺、才德兼备，被选入宫中做女史了。二小姐是贾赦老爷的妾所生，名叫迎春；三小姐是贾政老爷的庶出女儿，名叫探春；四小姐是宁国府贾珍老爷的亲妹妹，名叫惜春。因为史老夫人特别疼爱孙女，她们都跟着祖母在一块儿读书，听说个个都很出色。” 贾雨村说：“更有意思的是甄家的习俗，女儿的名字都是按照男子的名字来取字的，不像其他人家另外用什么‘春’‘红’‘香’‘玉’等艳丽的字。怎么贾府也落入这种俗套了呢？” 冷子兴说：“不是这样的。只是因为现在的大小姐是正月初一日出生的，所以取名元春，其他的才跟着用了‘春’字。上一辈的，名字也是跟着弟兄来的。这有现成的例子：现在你东家林公的夫人，就是荣府中贾赦、贾政二公的亲妹妹，她在家的时候名叫贾敏。你要是不信，回去仔细打听一下就知道了。” 贾雨村听了，拍着桌子笑道：“怪不得我教的女学生，读到书里有‘敏’字的时候，都念成‘密’字，每次都是这样；写字遇到‘敏’字，又会少写一两笔，我心里就一直觉得奇怪。现在听你这么一说，肯定是因为这个原因无疑了。怪不得我这女学生言语举止与众不同，和现在的女子不一样，我就猜她母亲肯定不一般，才能生出这样的女儿，现在知道她是荣府的外孙女，也就没什么可稀奇的了，可惜上个月她母亲竟然去世了。” 冷子兴叹了口气说：“老一辈姐妹四个，这一个是最小的，也没了。上一辈的姐妹，一个都不在了。就看这小一辈的，将来的女婿会怎么样呢？”
贾雨村说：“正是。刚才说贾政老爷，已经有了那个衔玉出生的儿子，又有长子留下的一个体弱的孙子。难道贾赦老爷就一个出色的孩子都没有吗？” 冷子兴说：“贾政老爷有了宝玉之后，他的妾又生了一个，也不知道这孩子将来怎么样。就目前来看，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孙子，不过未来还不好说。要说贾赦老爷，他也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贾琏，如今二十来岁了，亲上加亲，娶的是贾政老爷夫人王氏的内侄女，结婚已经两年了。这位琏爷捐了个同知的官职，他也不爱读书，不过在人情世故上很会随机应变，说起话来也很得体，所以现在就住在他叔叔贾政老爷家里，帮忙料理些家务。谁知道自从娶了他夫人之后，家里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不称赞他夫人的，相比之下，琏爷倒显得逊色了不少：都说他夫人模样长得标致，说话又爽快利落，心思还特别细腻，男人都远远比不上她。”
贾雨村听了，笑着说：“可见我之前说的没错。咱们刚才说的这几个人，说不定都是那正邪两种气质相融合而生的一类人。” 冷子兴说：“不管是邪是正，咱们光算别人家的事儿了，你也喝杯酒呀。” 贾雨村说：“对，光说话了，还真多喝了几杯。” 冷子兴笑着说：“说着别人家的闲话，正好下酒，多喝几杯又有何妨。” 贾雨村朝窗外看了看说：“天也晚了，得小心城门关闭。咱们慢慢进城，到时候再接着聊，也未尝不可。” 于是，两人站起身，结清了酒钱。刚要走的时候，又听到后面有人喊道：“雨村兄，恭喜了！特来给你报个喜信。” 贾雨村赶忙回头去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