珈兰打发了二公子妇,唤了奴仆来收拾茶室,便打算再度回到楚恒身边去接珈佑。她沿着熟悉的长廊往回赶,再度踏入那方梅树小院儿时,却见珈佑独自一人推门出来,神情茫然,仿佛被抽了魂儿般。
她立即提了裙快步上前,才发现珈佑面色惨白,整个人都没了精神,只知木然转着轮椅,直至瞧见她之后,才停下了动作。这孩子身上还搭着珈兰的那件披风,整个人一半埋在厚重的衣料里,被压得喘不过气似的。
寒风刺骨,如同针尖般锐利,一缕缕穿透衣袍,直扑肌肤。它们咬啮着珈佑每一处皮肤、骨骼,像要将他吞吃入腹一般,刺痛骨血。
“怎么脸色这样差?”珈兰心中一痛,在他身旁蹲下,仰望着他的面容,关怀道。
珈佑恍惚回神,木木地瞧着身畔的长姐,僵硬的面容上缓缓浮现出一个牵强的笑容。
“冷了。”他用目光描摹着长姐的眉目,即便带着面纱,依旧是旁人无法比拟的绝色之姿,“看见长姐,就好了。”
“贫嘴。”她抬手将胡乱搭在珈佑身上的披风取下,理正了绒面儿,正面盖在他身上,替他掖好每一处角落。
少年忽然一把抓住珈兰的手腕,一双眼满是希冀,晶晶亮地瞧着长姐。珈兰正古怪之余,却见这孩子拉着自己的手,往他那双早已被锯除的断腿牵去……
珈兰一怔,不知自己是顾着男女大防,还是顾着自己心中对珈佑挥之不去的歉疚,竟骤然将手抽了回来,心脏突突地叫嚣着惊慌。
他只是,想让长姐摸一摸自己断了的一双腿罢了。
可是,她为什么这样抗拒呢?
珈佑不曾用力禁锢,所以珈兰挣脱得这样快,这样猝不及防。
少年苦笑一声,眼神受伤,默默垂低了头,盯着自己断了多年的一双腿思索。珈兰见他这般模样,登时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的错处,本欲开口解释一番,这孩子却熟练地转了轮椅,快速往走廊尽头而去。
那个方向——
是后湖!
珈兰心中顿生悔意,懊恼自己当时下意识的行为,快步提裙追了上去。
走廊上的寒风呼啸而过,每一个角落都能感受到它无情的侵袭,日光在冷风的侵蚀下也稍显昏暗,失去了光彩。珈兰快步拐过一两个转角,正要运功轻身,却骤然被眼前所见顿住了脚步,如遭雷劈般止步原地。
少年双手还抓着自己的木轮边沿,掌心脏脏得染了一层灰,却死死扒着轮椅定在原处。珈兰缓步靠近,顺着珈佑的目光看去,那是走廊之外的后湖湖面儿,面儿上启了几只船,是管家带了人正在湖上打捞清理那些枯萎的浮萍。
旁的都是四五人一艘,唯稍偏向湖心的有一艘二人乘的小舟,那是两个身形熟悉的少年,稍高些的支着船篙,稍矮些的双手抓了一柄捞网,胡乱地在湖面儿上舀碎叶。他俩浑然不似来清理的,更像来玩儿似的,还特地备下了两个小桶,一个装捞上来的碎叶杂物,一个装小暑能逮到的活物。
小暑眼尖,特地撒了一把鱼食下去,当鱼儿蜂拥而至时,手握网兜,眼疾手快地插入波光粼粼的湖面,无往不利般抓了好几条上来。他将鱼甩进带来的木桶中,瞧了一眼自己的战绩,高傲地扬起头,露出个分外欢喜明媚的笑容。
大暑只瞧着他笑,虽也带了个网兜,却只捉了几只小的,又悉数放了回去。
欢声笑语的,好生热闹。
珈兰回过神,缓缓蹲在珈佑身旁。
“那是大暑和小暑,”珈兰介绍道,抬手替珈佑紧了紧方才给他掖好的衣角,绒毛领子围在少年脖颈前,好生温暖防风,“你想上去玩儿吗?”
少年静悄悄地迎着日光,望着湖面上关系极好的兄弟俩,不知为何,悲从中来。
阳光洒在湖面之上,如金粉细腻,金光万道。湖面的尽头与远山相连,山脉绵延起伏,如翠色绸缎矗立,偶尔有几只飞鸟掠过山巅,鸣叫得山石林木的纹理也愈加分明。
他眼睫一颤,心中的悲戚涌来,融化了骨血作泪,湿润了眼眶。珈兰生怕他想到什么旁的地方去,立即抬手捏了他宽大的手掌,也不顾其上沾染的泥灰,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
珈佑愣了愣神,难以置信地侧过头来,却只瞧见长姐柔美的发髻,只露出一抹若隐若现的额头轮廓,似琥珀般美丽。
长姐不喜沾染泥尘,他小时就知道。
少女取了自己随身携带的帕子,一点点替他掸去掌心和指缝间的灰尘,如玉般的柔软指尖时而触及掌心,暖得酥酥麻麻,如湖上映照的太阳余晖般细碎地钻入心底。
他瞧着长姐垂首时的温婉模样,有些不知所措地想抽回手来,却被长姐拉住了手腕,无法挣脱。珈佑心下一揪,眼中的泪水终还是顺着脸颊滚落下来,无声地瞧着,想起些旧时的事情来。
……
也是一个落雪时节。
院儿里的红丝在白雪中绽放,傲然挺立,散发出淡淡的幽香,令人心旷神怡。珈佑醒来时,发现长姐不在自己身边,哭闹着硬要让白姨带他出去,去寻长姐。
可白露冬日里要顾着楚恒的身子,一时不得空,便准了他由小雪带着出去,不过也只能在府里,不得走远了。他自然知道长姐在哪,于是不等小雪来,自己一人半挪半拖地往那处梅花院子里去。
四周静谧无声,雪花在空中飘落之音更胜寒气逼人,天地间除却苍白之色,只余梅花似火般灼烧着冷风的盛景。离得近了,珈佑方听闻剑刃划破苍穹之声,不由地更加快了步子,冲着目的地去。
风递幽香出,禽窥素艳来。
少女的身影与红梅白雪图交相辉映,她单手持剑,挑了一件鹅黄色的广袖长裙,如花蕊一般姣好孤傲。长剑劈开冷风,少女提膝旋身,掌心云剑,又轻转手腕舞出个剑花来,挂剑穿出,压低身形时恰遇雪花跌落剑锋,动人心魄。
她又是一记腕花,反手握剑,将剑负于身后回眸微藏,再度回转时挑眉迎上枝头的那一簇红梅,足尖划开雪花,几个回旋间再度将长剑易手,骤然刺出。
长剑泛着银银雪光,衣袂飘扬,跃起时开合有度,既有刚毅之力,又有柔情之韵,时而如流水般婉转流畅,时而如狂风般疾驰迅猛,令人目不暇接。
珈佑瞧得有些痴了,连出来时未曾带披风亦抛诸脑后,直至耳后传来轻微的木轮滚动声,打破了这一方净土的平和。他闻见空气中熟悉的竹木清香,来人的身份昭然若揭,只稍稍转了轮子让边上让了让,显然是不愿搭理人的。
院中的少女似心中自有一道韵律般,如今是左手执剑,可早已将另一把软剑搁置在一旁的石桌之上。她快速转动手腕轻晃剑身,回身间又从桌上抽出了第二柄,直直往空中一抛,任凭其剑尖朝下,笔直地扎入雪中。
少女从身前反穿剑刃而出,一手撑地伏低,定格片刻便再度扫腿而出,下腰仰首间,借力抽出了雪中的第二柄剑,双剑共鸣,提膝手中剑并指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