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人。”珈兰将信带回自己身前,重新叠好放回信封中,“捕快、侍卫,还有一切你能联系到的,仍在西南的暗卫。白姨在信里说得清晰,主上的身子一旦离了药,还不知要坏成什么样子,既然我等已为你解决了棘手之事,也希望二公子不要食言,助我等搜寻山寨详址。”
“三弟出事,我首当其冲。”他的眸色暗了暗,“阿恒他,虽让我同林氏划清界限,但林文生一案,最好由旁人来定罪行刑。府衙中的人手,我会悉数派出去,这些时日,我亦会时常来枫林小筑。”
楚煜看得清局势,亦明白此中利弊。太子羽翼丰沛,林氏一族一向在朝中颇具威望,若真由他来斩断林氏一只臂膀,岂不是得不偿失,白白落人话柄?
“二公子说得轻巧,”小寒冷笑,对楚煜前几日的袖手旁观耿耿于怀,“我这几日走遍了周遭的村镇野山,不说山匪,连个普通窃贼的影子都没瞧见。不明真相的当夸一句林文生尽忠职守,明真相的方知道,这下头家家户户穷的兜里没剩几个铜子儿,山匪也不是愚笨之徒,没银钱可抢、又正是风头,难不成无事还来咱们面前晃上一圈不成?”
“早听闻小寒性子泼辣直爽,”楚煜不动声色地替自己斟上一盏冷茶,笑面虎一般,“今日我也算领教了。”
“舍妹无礼,唐突了公子。”大寒眼神如同静止的湖水,清澈而深邃,似乎没有什么是能够让他动容的,“我等来西南不过短短几日,山路暗道自没有府衙里的兄弟熟识,难免有疏漏之处。主上既把平城归作西南之案的转圜,那,还烦请二公子多派遣些人手于平城周遭的山头查上一查,想必有所收获。”
珈兰眼睫颤了颤,端庄地跪坐在软垫上,双手执信,轻轻交叠在身前,眼神柔和而恭敬。她默许了小寒对二公子的逼问,也借此瞧清了楚煜摇摆不定的态度,若换做是她,也不愿意轻易得罪了楚渊,遭林氏反咬。于三公子府而言,如今的楚煜虽用得上,然并不是个可靠长久的帮手。
大寒平日里瞧着木讷,于这些大事上却从不含糊,他和小寒受了楚恒熏陶多年,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的伎俩倒是驾轻就熟。
“大寒既将话说得这样明白,我自不好推脱。”楚煜垂首作品茶状,实则只以唇点了点水面,不温不火道,“明日起我会安排了人去,将平城周遭寻上一圈,不过,一旦开了城门……”
“城门一开,我自当亲送一份药方到公子手上,聊表谢意。”珈兰打断道,眸中是一成不变的平静。
“姑娘一语中的,不知这张方子,又想从我这里换得什么呢?”
“换公子一封,自劾书。”
有了方子,平城之疫必将为二公子的功绩。此时再上一封自劾书,一是请罪,二是暗中请功,最差也是功过相抵,楚煜方真真切切从山匪之案中摘了出来。
但这封自劾书,于三公子有何益呢?
“古人有言曰:‘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姑娘久居阿恒身边,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楚煜出言试探,带着几分警告之意。
“牝鸡司晨也好,出位僭言也罢,”珈兰一手扶着桌案,缓缓起身道,“公子若随信附上瘟疫药方,乃是实打实的铁证,王上再如何怪罪,也无法越过这层纸去。公子若不愿写这份自劾书,到头来,是由王上亲算公子功过,到那时,王后打定主意嫁祸公子,公子当如何?”
楚煜泰然自若地放下茶盏,手指轻轻抚着杯沿,每一个动作都极尽从容优雅。
这世上怎会有平白无故的好意?
“此事我受益匪浅,非老三利之所在,姑娘何故如此劝我?”
少女回过身,提裙轻移莲步,行至小寒身侧。地板如镜,反射出窗外的阳光,隐约倒映出少女窈窕的身形,如洛神临世般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
外头阳光倾泻,小寒眼睫一颤,察觉了身后女子的靠近。
日光的红晕溢满了院落,是金而橙的薄雾,形成一束束粗粗细细的光柱,把林荫照得透亮无匹。模糊之间,一缕阳光直射进屋内,刺目而扎眼。
天红云,满目金波。
“利弊公子悉知,至于是否于主上有益,便与公子无关。”珈兰越过小寒,行至茶室外的前廊,“我替公子牵马,送公子回城。”
宝髻瑶簪,紫翡流光。
……
玉京城。
夕阳的余晖笼罩在红砖绿瓦的阁楼之上,夜幕即将来临,孩童手批莲花灯,前后追逐打闱着穿梭于人群之中,笑声如银铃般清脆。经过城中最热闹的坊市,女子掀开车帘,唤了听安去买几包云片糕,带回去给自家孩子尝个鲜儿。
听安领了命,快步走进街旁的糕点铺子里头,包了两大包的云片糕,顺带着带了些自家主子爱吃的梅花香饼、蜜枣儿,亦顺手定了几日后的桔红糕。
桔红糕和云片糕,皆是楚煜颇为喜好的点心。
马车内的女子见听安走远,便松了手放下帘子,手中还攥着那封从西南来的家书。她并不打算将这封信送进宫里,这几日收到的所有信件,几乎都是一样的内容,这让她不由起了疑心,怀疑是否有人于暗中窥伺,知晓了她和林后的行径。
为保自身安危,林舒淇等听安一回来,立即唤车夫回府,压根不打算进宫去瞧一瞧伤了腿的王后。
听说,王后唤了自家母族的两个小辈进宫侍疾,顺带着教导些宫规礼仪,也算是她们的造化了。林舒淇又怎会不知林后的心思,林后那是在警告自己,事情败露无遗,一旦二公子回京请罪,林舒淇就是头一个要站出来的罪人,切莫牵连了林氏。
而林氏一族,有的是花儿一般的小辈,随时能取代了她的位置。
马车徐徐驶过,声音寂寥而单调,拉车的马只有两匹,形体俊美而健壮,马蹄噜碍敲击着地面,向着二公子府而去。
一侧街边的小巷里,带着斗笠的黑衣少年闻听马车之声,随意吐出口中含了许久的茅草根,拧了柠皮质护腕,几息间便消失在了夕阳的阴影之中。
风过无痕,唯秋季的凉意愈加深重。
穿入城外绿色的屏障,片片竹叶如剑般指向天空,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在地上,使得竹林充满了斑驳的光影。少年几乎能一处不落地背出暗卫于此处的布防,循着特定的路线绕过三公子府,乘着风攀上后山。
竹叶轻晃,沙沙作响,四下无人。
黑衣少年扶了扶斗笠,身形一窜,竟径直落入一座极似坟包的小丘背后,轻敲了两下枯叶之下的木板。木板应声左移,没入一侧的草丛之下,露出一条隐蔽阴森的地下小阶,不知通往何方。
少年左右张望了一番,缓步走下台阶,木板悄然而合。
枯叶席卷,分明无风,却陷在方才的那条暗道之上,掩盖了不为人知的路径。
竹林静啼青竹笋,深处不见惟闻声。
他沿着暗道往里走,止步于一处拐角,轻车熟路地按下了左侧的石砖,眼前石门震动,显现出另一条道路来。少年侧身进入,眼前豁然开朗,是一条能容纳四五人并排行进的长廊。长廊两侧分布数间石室,有的是地牢一般安置了牢门,有的则是以石墙隔开,作居所之用。
少年向前走了许久,绕了好几个岔路,才找到一方布置极巧妙的卧室。还未等他开口,室内的男子斜了眸望来,肤色白得骇人。
“你回来了。”那人手中捧着一盆兰花,身侧的架子上更是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盛放香兰,可他仿佛并不欢喜。
“你说得对,二公子妇确不是个无知蠢货,已经回府里了。”少年摘下斗笠,脸如雕刻般五官分明,笑容瞧着放荡不拘,“宫里传来消息,说王后摔断了腿,这几日召了自家的两个小辈进宫。幸好我去得早,先几日将信件送到宫里,否则还真比不上她这般苦肉计。接下来呢?需要我做些什么?”
“林后若不使计自保,我才要深究。如今我们再做什么反显刻意,只消等着主上消息就是了,不必再管。”屋内坐着的少年以指尖触了触兰花花瓣儿,见花枝摇曳,唇角扬起一丝细不可闻的弧度,“你让大雪想法子找一趟清明,问出王后的打算,切莫打草惊蛇。”
“这个自然。”
“楚王那里也不必再管,给二公子妇的信件照常送,只莫要让她发觉了你。”
“好。”少年应声,一双桃花眼中漾着令人目眩的笑容,瞥了一眼他手中的兰花,调笑道,“你的花儿养的还是这样好。”
“长姐喜欢。”他捧着那盆兰花,如瞧着自己的爱人一般深情,“她回来,要瞧的。”
门口的少年面上一僵,一时如鲠在喉,干脆闭口不答。他目光微微下移,越过桌案,却空荡荡地看不见少年的双腿,取而代之的是轮椅两侧光洁的木轮。
珈佑的一双腿,当年因被焚烧的木梁压断坏死,为保其性命,是白姨亲自动的手。这小郎君的相貌同他长姐像极了,只骨架上比珈兰更分明宽厚些,长年累月地见不着阳光,养的浑身上下如纸一般洁白透亮,甚至能透过肌肤,看见皮下掩埋的青色血管。
根根分明。
看着他,仿佛能看见珈兰和楚恒的缩影。
“应该,过不了几日就回来了。”黑衣少年提了精神,有意想让珈佑高兴些,笑道,“日子快得很。”
日子快得很。
一晃数年。
珈佑双眸一黯,一潭死水般平静无波,只知痴痴地望着眼前的花儿,仿佛被勾了魂。门旁的黑衣少年见他这副模样,心头无奈地叹了口气,只觉得在这种地方呆久了,难免会阴郁压抑,也难怪珈佑从来都不欢喜见人。
石室冰冷幽暗,终日无光,唯燃了烛火方可视物。旁人都紧着上头有窗的屋子挑,偏生珈佑捡了这个角落里头住下,生怕被人瞧见他平素行动时的狼狈模样。
说白了,以他在府里的要紧,谁敢轻易笑了他?
火光摇曳,打下的阴影清晰地绘出了珈佑的颧骨轮廓,瞧着真是弱不禁风,无比瘦弱。门旁的少年见他出神,也不恼,只默默抱拳行了礼,回身迈了出去,重新将斗笠戴好。
少年的衣袍简单精炼,塞入护腕的袖子背面有一枚小小的雪花暗纹,是用黑色丝线揉了银线绣的,唯角度特殊时方能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