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指在珍妮丝的这件事上？”王欣问，内心纠结的感觉又回来了，“我不是故意要为难朋友，或是证明我对工作的责任感有多么重，我只是想证明珍妮丝还是珍妮丝，你也读过那本日记。”
“你也许还应该收起你那旺盛到无处释放的想象力！那本日记是某个疯子的疯人疯语，还试图诬陷珍妮丝。我猜它的作者正是失踪三人中的其中一个。”简提高音量，接着，语气又变得缓和，“起初，你可能是因为太喜欢珍妮丝，害怕她真的受到伤害，所以才拼命地试图理解真相。但你没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行为有些过了，想法有些偏执了吗？你本来应该帮她洗脱怀疑，可现在事态朝着你非要证明她一定有问题的方向发展。”
“我是喜欢她，同样也非常纠结。”王欣支支吾吾地说，“我也是总局的局长啊！”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痛恨起自己的内心和无端的想象力。
简耸耸肩说：“你好好想想吧，没准儿按照上级的意思办事也不是个错误。要不来根烟，真能帮你放松下来。”她从兜里掏出一根递给王欣，被再次拒绝，于是她把香烟放进了自己嘴边。点火，吸气，吐气，一气呵成，像行云流水的烟雾。
他们两个就这样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等到简把手里的烟抽完，翘起二郎腿，她换了个话题：“如果没有上午的录像，开完例会我就应该去找你汇报麦伯森的事情。昨天下午，我们的询问员完成了对麦伯森的第六次询问，有点儿进展。”
“询问员在询问过程中突然提到了水里的阴影，他们在麦伯森的脸上捕捉到了惊恐。随后，麦伯森坚称不记得海岸线旁边有什么，不记得发生过任何意外。”
“没人提到过海岸线，珍妮丝和我说时，我以为只有河道里存在那个阴影。”说完，王欣对着简做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询问员的这个问题问得很突然，是在询问其他问题时突然插入的，并且用了一个模糊的字眼代替了特指的词语。”简说，“当然，一定程度上也要归功于麦伯森的情绪过于激动。”
“所以，可能真的发生了意外。”王欣说，“在海岸线附近。”
海岸线边缘的黑色岩石犬牙交错，一排排泛着阵阵白沫的海浪冲向岩石，更远的地方，深不可测的黝黑海水旋转翻搅。
一定有什么东西在那之下。
神秘而恐怖。
“创伤会让他遗忘一些，却忘不干净，特别是恐惧造成的心理阴影。我们猜测那个巨大的阴影可能是某种巨大的鱼类，在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大型鱼类袭击船只的事件。随后询问员提到溺水和今天的午餐是鱼肉，他的表现都不太自然。”
“那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王欣提问道。
“也许那只大型鱼类只是喜欢攻击水面上移动的东西而已，至于食物，他们幸好没在它的食谱上。”
一只大型鱼类，游荡于海岸线与河道中。然而王欣旺盛的想象力又不断撞击着他：真的只是鱼类吗？
“真的是鱼吗？”半晌，王欣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简深吸一口烟，一大截香烟迅速变成灰烬，火星藏在灰烬下面若隐若现。等她回答时，烟灰掉在地板上，火星已经熄灭。
红灯灭了。
“就当是吧。”简说，“先把委员会应付过去。”
不管怎么说，他们的确已经有了点儿能够搪塞委员会的东西。
————
珍妮丝第二次来到大楼外的空地活动时，王欣已经早在那里等候多时。
珍妮丝远远地看了一会儿他，才慢慢朝他走去。她知道今天可以多在外面待一会儿，只要这场谈话持续的时间足够长，她能够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见珍妮丝走到合适的距离，王欣用合适的音量问：“能出来的感觉怎么样？”
“还可以，我知道知足。”
进入正题之前，王欣想先聊会儿别的：“还记得之前咱们偶遇的那间酒吧吗，我前几天又去了那里一次。”
“你试探我的方式很愚蠢。”
“不是，我没在试探你。”王欣连忙解释，“随便聊聊而已，是突然想起来的事情。总之，我去了那间酒吧，但酒的味道比上次更差了，有一股难以忍受的酸味在里面。老板说在最近，无论哪个地方的哪一种酒都是这个味道，因为酿酒的源头质量下滑很多。”
“听你这么说，我倒很好奇到底有多么难喝。”
“反正令人印象深刻。”他假装干呕一声，“等你能自由活动的那天，我请你到那里喝几杯，还有简和罗斯，都是我请客，当是庆祝你成功归来。”
“听上去我的事情有进展了，比我预想的要快。”珍妮丝的语气不像说出来的句子那般开心。
王欣回道：“我也没想到。那天我中途离开，是去了联合政府大厦，有人跟我说想要让你尽快回归到工作中，所以进度一下子加快了许多。”
“继续当你的助理吗？”珍妮丝问，“我听说你现在的助理是简，我回来后还没见过她。她还好吗？”
“简不想以询问人员的身份见你，所以一直都是我来，她和其他几个你不认识的询问员负责麦伯森他们。”王欣说，“也不是让你当我的助理，而是让你担任勘察任务的科学顾问，一个新设的职位。”
“专门为我设立的？”
“算是吧。”
“为什么？”
“他们认为你的地面经历会帮助我们，哪怕你现在记不起来，但总归有一天你能记起来。说起来也像是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毕竟现在清醒的人里只有你，勉强算是有地面勘察的经验。知道他们怎么形容你吗？他们说你是英雄，将成为每一期勘察任务的精神领袖。”
“实际上我是狼狈地跑了回来。”珍妮丝深吸一口气，空气在她唇齿与舌头之间穿过，发出嘶嘶的声音，“麦伯森他们状态怎么样？”
“情况有好转，但不多。”
“他们有接受心理治疗吗？”
“当然。”
“免费吗？”
“目前是。”
“所以任期多久？”
王欣没想到珍妮丝会突然地提到这个问题。
他愣了一下，想要找好措辞，但最后只说出“永远。”两个字。简单的回答。
“强制的？如果我不同意，你们会把我像只小白鼠一样关在笼子里？像现在这样，或许更差，比如剥夺我出来活动的权利。”
王欣重复了一遍，这次说的更多：“是的珍妮丝，你将永远担任勘察任务的科学顾问。不过你任职后可以外出，可以住在自己以前的家里，就是要一直从事这份工作而已，自由度和你前往地面之前没有什么区别。”
“我担心更多是我的退休假期。”珍妮丝干笑两声，开了个玩笑，“看来我一辈子都到不了退休年龄。”
王欣没笑：“这么说你同意了？”
“我难道有别的选择吗？”
“那我尽快通知委员会，说你同意担任科学顾问。”他的语气里夹杂着一丝异样。
一阵短促的停顿。珍妮丝察觉到了这一丝异样。
“你不太喜欢他们的要求，对吗？”
王欣没有隐瞒：“对，对于你，我很纠结，看来我自己不太擅长处理这种事情。”
“你一定还有问题想要问我吧？”珍妮丝问，“如果他们没有和你说那些话，现在咱们的谈话应该围绕着你的那些问题，对吗？”
“对。”
“给你个机会，反正我也能就此多在外面待会儿？”
王欣诧异地看了眼珍妮丝，没有说话。等了片刻，珍妮丝催促道：“问吧，我同意你问，最后一次。”
“好，两个问题，很简短的问题。”楼外的空地什么都没有，冰冷的围栏和黑色的路面，等它们需要修缮，是否还能恢复原貌？
“第一个问题，如果我那天没有中途离开，你能当着我的面交给我那张满是人名的纸吗？也跟你说一声，那些人名基本是正确的，只有少部分无法查证。”
满是人名的纸，除了某个机构不涉密的行政人员以外，还写了家人和以前的同学的姓名。从小学到大学，几乎每一个阶段都会有一两个名字出现，其中大学最多，珍妮丝将自己的三个舍友全都写了上去。
如果我现在问你名单以外的名字，例如老师的名字，你能答出来吗？王欣默默想着。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需要看你选择相信什么。”
王欣明白珍妮丝的意思，也清楚自己更偏向于哪种——他可以把一切归咎于自己旺盛的想象力在作祟，宁愿选择相信有另一道声音通过某个途径告知答案，也不愿相信平凡的现实。
“你说的对，第二个问题。”王欣收回思绪，继续说，并打定主意要遏制住想象力，“为什么你一开始不向我们证明你记得以前的事情，这样对驳斥日记的内容具有很重要的意义。”
“提问是你应该做的，我的义务是回答。”珍妮丝对他说，“你应该反思自己为什么会把询问的重点全部集中于日记上，而忽视收集其他方面的证据。这是你的工作失误。”
他想了有一会儿，直到珍妮丝提出返回。
返回途中，他对珍妮丝说：“你说的没错，我其实一直都在失误。”
“我也是。”珍妮丝说，“我会梦见麦伯森他们，他们站在黑暗里，有时候看得清脸，有时候看不清，黑暗的背景里还有其他东西，看起来像是树和藤蔓，又或许有别的什么缠在那些树上，有时似乎还会缓缓移动。
“每个人都会做噩梦。”王欣说，“等你能自由活动，我带你去看看他们，或许见到你，对他们的病情也会有好处。”
“他们是病了吗？”
“希望是吧。”王欣摇摇头。
来到玻璃门前，王欣停下脚步，没再往前，他看着珍妮丝走进去。珍妮丝握住门把手，准备将门关上，又在最后一刻抬起头来。
她盯着王欣，用近乎乞求地语气说：“当我赞成返回地面时，一定要竭尽全力地去阻止我。”
王欣用诧异地目光盯着珍妮丝此时的双眼，总觉得他在其他地方看见过那双眼睛，好像是某个画面上，因为脑海中一直有个破碎的画面来回闪烁。
画面里有白色、蓝色，蓝色有两种，天蓝和深蓝，还有其他颜色，一起构成了一副画面。
那道眼神一闪而过，等王欣回过神来，她已经关上了门，眼睛里的光芒和平时一样。
不再有那个奇怪的眼神，也没有那副怎么也想不起来的画面，就连珍妮丝的乞求似乎都只是片刻的幻觉。
这一层的氧气增压器恰好闪烁起红灯。氧气不充足的时候很容易坠入迷幻。
王欣挥挥手，叫人赶紧去检查仪器。他最后看了眼玻璃门里的珍妮丝，发现她已经坐在床上，双手捧起一本书静静读着。
他觉得自己有些困了，打了个哈欠，打算回去小睡一会儿。
至于其他的，睡醒后再说吧。
（第二卷 神质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