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人入值后,把全国各地的政务、军务分为轻重缓急、分门别类排列起来,且在许多 冗长的奏章前都作了节略,使皇帝能够提纲挈领,一目了然。永乐一下子轻松多了,所以 他对阁臣的辛苦和辛勤最为了解和称道,更因为常在身边的缘故,较外臣就有了更多的亲 近,有时到了夜半十分就寝前仍赐坐榻前,议论机密重务。
要说永乐选人的眼光也是洞见万里的。文辞华章,议论风生,当首推解缙,机枢之事 不误,兼职大类书总裁官的事也是驾轻就熟,很让皇帝满意;杨荣机敏干练,表里洞达, 于山川形势了然于心,长于军政,放眼高远;杨士奇举止恭谨,学行高雅,忠义激发,正 气凛然;黄淮论事如立高冈;胡广为人能持大体;金幼孜长于文学;胡俨通天文气候之学。 高矮胖瘦,各有所长,小到丛脞细事,大到宏政方略,参谋顾问,拾遗补阙,成就万全之 策。永乐之兴奋,溢于言表。所以他曾在多种场合多次夸赞几位阁臣,并和蹇义、郁新、 夏原吉等尚书们也说起过七人考满的留任之事。
“陛下,臣有一议欲奏,不知当否?”永乐还沉浸在内心的欢喜中,翰林院编修杨溥 远远奏道。永乐居高临下,扫视众臣,每人每天言一事,数百臣工就是百事,一年下来就 有了几万件国计民生之大事,政无壅蔽乃朝廷之福,天下苍生之福。
“朕也是古之贤明帝王的作法,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有什么想法尽管说来。” “皇上,”杨溥略往前走走,他很羡慕受到旌表的阁臣,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去年,直隶、北京、山东、河南遇水旱之灾,各地虽按圣上之意开仓放粮,却遇到了新的不 便。灾地官仓或是不足或是空虚,赈济所用需从远处调用,甚时,远水不解近渴。臣考查 旧事,洪武年间曾定制,每县四境均设官仓,岁丰时以官钞籴谷,以备岁荒赈贷之需。又 于乡间修筑滨江及近河堤岸,开浚陂塘为官田,所收粮谷也入官仓,以备水旱之灾。”
他偷眼看看,皇上和大臣都在认真聆听,遂加重语气,“然数十年来,因有司庶务日 渐繁杂,便民之事反倒猝不暇及,一遇灾荒,东筹西挪,莫知所措。近闻南方官仓十有九 空,甚者连仓都没了。至于农事,更不堪言,堤岸坍塌,闸坝损坏,原所开陂塘也多被土豪侵占为私田。臣以为,须令有司遵依旧制,除被灾郡县外,凡丰稔之地仍用官钞籴入谷粟,以备荒年。其政绩纳入吏部三年考满,由按察司及巡按御史勘验实绩,欺弊怠事者一 律治罪。”
一语中的,实实在在的民生,有了这样的臣子,何愁耳边不闻恤民之声。永乐心中一动, 斯民小康不是他自己的事,事关大明千秋万代,他日立了太子,太子身边有这样的人才妥当。
他默默点头,问户部尚书:“郁新有何见解?” “祖宗的恤民之法考虑长远,无可厚非,然施政已久,人心玩忽,非下力整治不能复归原途。故而臣赞同杨溥的奏议。” 郁新是个老成持重的人,在任职户部的十年里,运筹度支,国用不绌,又因其人坦荡无私,时论颇高,称为廉勤能的高手。他的最大胆的主张是将亲王的俸禄由每年五万石减 为一万石,郡王们依次递减,可谓胆识过人,高瞻远瞩。永乐做藩王时对郁新的此举很不 以为意,及至即位,看法则迅速转变了。是啊,一代一代下去,王爷日多,甚至有一天会 数不胜数,开国之君时不予规划,后世则后患无穷。所以,永乐一即位,就把建文年间回 家养病的郁新找回来仍旧做了户部尚书。
“先帝尝言,”郁新又向皇帝拱拱手,“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杨溥所提切中时弊, 利国利民,臣以为新君嗣位,最宜雷厉风行。”
永乐看看工部尚书黄福、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瑛,见他们无话,颁旨道:“着户部、工 部移文各布政司,恢复官仓,修浚堤岸陂塘;着都察院遣御史分巡天下,有司奸贪、尸位 素餐、有旨不行者一律逮治。”
“臣有二事请皇上圣断。”礼部尚书李至刚出班,“其一,国子监北方岁贡之生员虚 度光阴,入学数年仍不能中试,按例当充作吏员,不该留在监里滥竽充数了。二则壬午之 年为大比之岁,因靖难不举,遵陛下旨意,已于去年八月补行,各省举人将于明年元月抵 京参加会试,请陛下指定考试官和选士数目。”
所谓中试就是中举。由各省荐来国子监读书的学生们,要么临时抽到衙门中做事,办 事利索,深得皇上赏识的,当时就能授个一官半职,如夏原吉等人;否则,就得参加三年 一度的乡试,考中举人。次年初春,随中举的文人在京师参加会试,这一年称为大比之年, 之后就是由皇帝主持的殿试,最终确定进士的名次及出身。
永乐看了李至刚一眼,瘦削的身材,骨骨棱棱,颧骨凸出到恨不能把眼睛隐藏起来。 真是话如其人,说出来就不叫人受用,怎么能说是滥竽充数?若不是拔尖的廪生,还推不 到国子监来呢!你李至刚不也是举明经来的吗?想想靖难的几年,不无惭愧,北方各省,屡遭兵燹,命都顾不了,谁还有心思塌下心来读书?
“众所周知,”永乐怅然远望,不无感慨,“人有‘三能学’,心志舒泰则能学,四 体不劳则能学,衣食温饱则能学,方才所谓监生、士子们可有此等优裕之享?没有!责人 之功当量其力,谕人之罪当明其情。北方近年兵戈扰攘,诸生舍俎豆而事军旅,舍诗书而 从耕耘,既有挽粟输运之劳苦,又有颠沛流离之困厄,心志不舒,四体劳顿,衣食堪忧, 再顾上学业也真世间奇人了!故朕以为,监生们心中有苦,眼中有泪,其事可悯,其情可 谅,还是不要做吏员吧。发回原学,学上几年,下次再试,仍不能中举者,按例安置也不 晚。至于大比的进士数目,朕尚未想好,洪武年间每科有多少人?”
李至刚扬扬眉,信心满满的姿态,这是他的长项,如数家珍一般。他说:“每科都不 同,多时数百人,少时只有区区三十人。洪武十八年最多,录用了四百七十二人,那是因 为,此前停了十五年。故臣以为,取士多少由陛下酌定,不必延循旧日之例。”
永乐没有马上回答,心思飞转。士子文人骂他篡位的比比皆是,杀伐不是办法,防民 之口甚于防川,那就来个大禹治水,以疏代堵,破天荒地开科取士,切身体验新皇帝的气 度和作为,让你骂都骂不起来。
“朕即位以来初次取士,”他淡淡一笑,“又耽搁了一年,就按最多时的数目定, 下不为例。以翰林学士解缙、编修黄淮为考试官,会试天下举人。”
“臣遵旨。”二人出班跪谢。 又是隆恩了,解缙兼着大类书总裁,且居内阁之首,如今又成了新科进士的座师,大红大紫,免不了引起众人的嫉妒,李至刚率先投来了很不屑的一眼,接着是都察院陈瑛, 锦衣卫使纪纲。
“囊萤夜读,凿壁借光,士子们十年寒窗,成才不易,列位也都该有同感。朕的取士 标准是,为文不尚虚华,论事要有章法,言之有物,朴实真切最好。你等阅卷时,有个别 语病而无碍大局的,不要过分挑剔,唯才是举。反过来说,科举又是国家得到人才的第一 要径,朕虽有数目之限,也要宁缺毋滥,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 谔谔,把握好分寸要紧。”
“谢陛下信任,臣当竭尽心智为皇上选取经济之才。”解缙、黄淮又一次叩首。 “说到选人用人,朕还要多说几句,”二十年的藩王生活,切切实实的为官感受,永乐洞悉官场的一切,一人之贤而惠及乡里,一人之恶而殃及池鱼,所以,他对用人有着自 己独到的见解。
“国家虽通过科举而选拔人才,但也不宜过于繁衍。朕近来观察,吏部录用之官员已比旧额增了几倍,此风断不可长。古云:‘官不必备,惟其人。’亲民之官,得其人则百废兴,不得其人则百弊兴。不知吏部于此有何看法?” 憨厚的吏部尚书蹇义赶忙出班:“皇上眼明,一击而切中要害,臣亦有同感。部议议决,正要禀明陛下:在京各官,额外添设者,一并由吏部考察安置,各衙门不得擅自留任; 在外各官,令有司严行考核,报吏部备案。再就是开春所取的一甲、二甲、三甲进士,大 部分拟留用翰林院,小部分分隶诸司任观政,官员有空缺时再行补任。各王府教授、伴读 缺额的,皆于三甲内选用,其余进士则全部回各地府州县学任教谕。陛下以为如何?”
“吏部虑事在前,深体朕心,就依蹇义所言。为君倚仗大臣以成治绩,为臣不辅是不忠, 各府、部、院、司其如吏部、户部,朕复何忧!上天立君以养民,为君不恤臣民是不敬天。 通政司也要一改往日之积习,除军国大政外,事关百姓休戚的奏疏,事虽小亦必以奏闻。”
三大殿之首的奉天殿外,四百多名顺利通过了会试的幸运举子们等在丹墀下,忐忑不 安地期待着十年寒窗后即将到来的最激动人心的殿试,也就是由皇帝亲自主持的测试,被 皇上看中、钦定为前三甲的,那就是“天子门生”,历经千辛万苦的鲤鱼涅盘重生般的一 跳,就算是真正跳进深邃、辉煌的龙门,世间所谓的颜如玉和黄金屋只有在此后才能从那 些几乎翻烂的书里隐隐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