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猜……”
楚辞把手里的包和提在手上的像机放在茶几上,走到阿三面前。
“不会是珍妮吧?”
“就是她!”
“真的?你早该这么做了!怎么我一来,你就挂了呢?”
“该说的都说了,你才下来。”
“原来是这样……阿三,我真诚地祝福你,珍妮非常了不起!你要珍惜她,好好地去爱她……”
阿三看见楚辞又拿起放在茶几上的包和像机:“哥,你能不能陪我一会儿?”
楚辞注意看了看阿三,他眼里流露出忧郁、真切、期待地神情。
几天以来,楚辞一直想和阿三就仕女宫灯一事,长谈一次。每次见了阿三,有时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楚辞不知如何开口。能说善辩的他,也有语塞的时候。他想动员阿三去自首,将所有的事情合盘托出。他担心地是阿三的所作所为不被人理解,受到不公正的判决。慕容的提议,他也反复地考虑过,他做人的良心与记者的职业道德,不允许他同意。
在国法与亲情之中,楚辞陷于两难的境地。
楚辞看阿三的神情,象是有话要说的意思。他丢下手里的东西,索性在阿三身边坐下。
“好,我不走。”
“哥,我们相处了这么久……”阿三见楚辞不走了,脸一的表情不那么忧郁了。他平时说话快人快语,今天却一反常态,每句话都字斟句酌:“你对我开心见胆,我对你却有所保留,实在是对不起……”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对我从来不设防,你所有的事情,毫无隐瞒地全部告诉了我,我……”
“阿三,你今天怎么啦?说些莫名其妙地话!”
“你听我把话说完……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我没告诉你!”
“阿三,我都知道……”
“不,除了鲍甫,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今天,我要把我的秘密告诉你,弥补我对你的欠疚,也求得心灵上的解脱……”
阿三起身,走到壁炉边,他用手在壁炉上摸索。蓦然,壁炉悄无声息地移开,露出一个一米见宽的洞口,他打开灯,洞里现出往下延伸的台阶。
“哥,请!”
阿三在前带路,楚辞跟随在后。走了十几级台阶,下到了地下室。阿三又打开一盏灯,楚辞看见空旷的地下室里空空如也,四面均是冰冷的条形石墙。他不明白阿三为何把他带到这里,要给他看什么。
“阿三,有什么话就直说。”
“我父亲的事,你都知道?”
“听你讲过一些,鲍老又告诉了我许多……”
阿三指着墙上一个低矮的出气口:“当年我父亲,我们一家人,还有我……直到还给我房子之前,我们进出都是从那儿爬进来,爬出去……”
楚辞顺着阿三的目光望去,出气口非常低矮、狭窄,很难想象人怎么能从这样的洞口进进出出。也许阿三是想忘却痛苦地记忆,他在洞口外种了一排南天竹,遮住了洞口。
“阿三,你……”
“不,我要告诉你的不是这个,我只是触景生情……我父亲是华侨巨商的长子,他没有继承庞大的遗产,也放弃了英国皇家院士的称号、剑桥大学教授的荣誉,回来报效祖国……他得到了什么?屈辱、非人的待遇,最后是家破人亡,他也死于非命。”
“阿三,都过去了……”
“我想说的不是这些,是目睹此情此景,我不得不想,不得不说……在未随鲍老去北京之前,我无时不沉浸在个人、家庭的不幸之中不能自拔,也摆脱不了因痛苦、愤怒、屈辱留在心里的阴影……我在故宫、长城,突然明白了父亲为何要抛弃一切回到故土,他为何能忍受那么多地凌辱……他从心里热爱五千年的文明,从灵魂里依恋未曾生他养他的祖国,他至死也忠贞不渝,要报效她……在那一刹那间,我才知道父亲的胸怀宽阔,他的心,是何等的高贵,何等的纯净、透明……”
阿三说到动情处,泪水情不自禁地往下流。
“哥,原谅我,在感情上,我不是一个坚强的人……不过,我的泪不会在外人面前流。你也知道,我父亲一生唯一的爱好,就是收藏文物。他认为,看得见摸得着的文物,是华夏五千年文明史的最好写照。因此,他一生都在收藏、鉴赏文物,他期待着,有一天,能以他的方式,来表示他对祖国的爱……”
阿三伸手在向西的墙上摸索,蓦然间,墙壁象门一样打开了,一块大玻璃挡住了里面重重叠叠的格子。每一层格子,都分门别类地放着一些形状不一的青铜器。玻璃的上方,几盏射灯,照亮着这些数千年前的古物。
“从殷商开始,西周、东周、春秋、先秦是我国青铜器的鼎盛时期。商、周两代的青铜器,主要是礼器、兵器、乐器等国家重器。这是鼎、这是鬲、这是簋,奴隶制时代的君主在祭祀天地,或重大典礼,宴请天下时用的礼器,也是王权的象征;那是觥、卣、盛酒或饮酒的器具。那个叫方彜,安阳殷墟出土的酒具,郭沫若先生考证后重新定名为偶方彜……几乎每个重要时代的青铜器,这里都有。当然,象毛公鼎、司母戊鼎一类国宝级青铜器,这里没有。这里陈列的,都是帝王、君主用来祭祀、或重大典礼的重器……到了春秋末期,进入铁器时代,尤其是秦汉以后,这类祭祀天地的礼器很少再见,一些实用的青铜器皿在帝王、诸侯的宫中出现。频繁的战争,毁灭性的政权更迭,疯狂的掠夺,使这些珍贵的文物散失贻尽。我收藏的仕女铜灯,就是唐代宫中的御用之物。它的出现,弥补了唐代的空白。本来,这里有它一席之地……”
阿三的声音一下黯哑了,他打开另一扇门,门里有好几个大型橱窗,橱窗里挂着一排排古画。在橱窗的四周,有很完善的防水、防潮措施。
楚辞对古代书画还有一些研究,他仔细看了看,从五代到唐,直到清朝,每个历史时期的重要画家的作品,这里都有。还有许多轴画装在画盒里,堆在橱窗的角落。
“阿三,历代画家的画几乎都有,不容易啊!”
“从前还要多一些,现在只有一百多幅了!”
这一百多幅书画,全是历代名家的名作,代表了各个不同时期的绘画风格、流派、审美情趣,可以说是中国绘画,乃至华夏文明的缩影。
楚辞震撼了,他指着墙上的画问阿三。
“你父亲是怎么做到的?”
“他在英国期间,有很高的薪水,再说,他有一个非常富有的父亲。三、四十年代,中国文物在西方影响不大,用很少的钱就可以买到无比珍贵的东西。八国联军入侵中国后,我国很多珍贵的文物散失在世界各地。父亲的收藏品,有三分之二是在英、美、日本等国家收购的。他在国内的朋友很多,有封建王朝的遗老遗少,也有民国的达官显贵,甚至三教九流……这三分之一的收藏品,就是这些朋友慕父亲仁义之名,赠送给他的。象这幅王维的中堂,就是恭亲王的后代送的;那幅宋徽宗的山水,是一位川军将领在抗战中缴获的战利品,父亲一九四五年在重庆游历时,他送给父亲的……”
阿三指着画的右下方:“你看,这是日军山下之助大佐,在掠夺到这幅画时的题记,这是川军将领赠画时给父亲题的词。”
楚辞凑近身子,果然看见两种不同的毛笔小楷,分别记录下历史的瞬间。
“当然,还有相当一部分,是父亲回国后,在各种地摊、酒肆、茶楼,甚至在收荒匠的担子上寻觅到的……”
此话楚辞相信,他与鲍甫就亲眼看到阿三在芙蓉亭茶楼,以极低的价格,买到举世无双的仕女铜灯。
阿三关闭了两扇门,打开南墙上的门。在射灯的照耀下,各种各样的瓷器缤彩纷呈。楚辞对瓷器不在行,望着巧夺天工的杯、盘、碗、盏、瓶、罐、盆、碟,不由轻轻嘘出声来。这些瓷器有的胎薄如蝉翼,色重如凝脂,晶莹剔透。
“真了不起,阿三,这些就是传说中的哥、均、汝、官窑的……作品?”
“你说对了四个,还有一个是定窑。我这里五大窑的瓷器,可以说一件不漏!”
楚辞惊叹了,据他所知,除了台北和北京的故宫收藏比较完整,几大窑流散在民间的瓷器,微乎其微。而在阿三这里,他估算了一下,五大窑的精品就有好几十件!他默默无语,长久地停立在橱窗前,望着这些在千年之后,仍焕发出流光溢彩的瓷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