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
“爹!!!”
一个柔和的声音混着糯糯的呼喊声传来,刘文梯子一晃,低头看着雪夜里街道上跑来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喜出望外:“娘子,花儿!你们怎么来了!”
刘林氏牵着女儿的手走到刘文梯下,伸出手扶住了梯子。“见你太晚了没回来就出来寻你,毕竟上半年出了那种事,我放心不下。”
“今天天冷客人多,是忙的久了些,正准备吹灯打烊呢!”刘文一边说着,一边将灯笼罩子摘开,吹灭了面前写着‘善缘’二字的灯。他撑着梯子慢慢一步一步下来,蹲下将妻女搂在怀里。
“外边冷,你俩先进去等我,我把另一盏灯吹了就来。”
“相公,我帮你扶着。”刘林氏轻轻摸了摸小金花的脑袋瓜说:“花花,你先进去坐着等一等爹娘好不好呀?”
“好!”小金花朝手里哈着热气,踏着步跑进客栈里坐着,乖乖望着门外的两人。
“今天花花老念叨你,说爹爹怎么还没回来,她说想吃桂花糖糕。都腊月了哪儿来的桂花,我就跟她说你回来了肯定会给她带,哈哈,小孩子好哄,她就乖乖坐着等着。”刘林氏帮着把高脚梯搬到另一边,扶着看着刘文一梯一梯爬上去,仰着头望着心爱的男人,嘴里念叨着心爱的女儿。
“后来等了好久你没回,花花就耐不住性子了,非闹着要找你。”刘林氏另一只手捂着嘴笑,目光盈盈,如春色满园,花开遍地。
“我晌午去给她买了腊八糕的,好好放在柜台架子上呢。”刘文仰着头去摸灯罩子,也傻乎乎地乐。正准备吹灭,忽然听见底下有一个粗砺的男声传来。
“店家,还能吃饭吗?”
万长嬴和秦梅香见这男人浑身透着妖气,走来时直直穿过了二人的身躯,黑色的帽衫严严盖着,看不清脸,邪气十分。
“我是远处来的,天太冷,走了好久才看到你们还没打烊,太饿了。给我吃点东西吧…”男人的声音沉沉,却确实显得有些气力不足。
刘文停下了吹灯的动作,朝着底下的男人有些歉意说道。“这…客官,小店已经打烊了…厨娘也下工了。”
“随便什么都好,你们这儿的东西肯定好吃。”男人没给他拒绝的机会,刘文也只好请客官先进去坐着。
秦梅香垂眸不忍再看,脸色煞白,嘴唇止不住微微颤抖着。
男人进去后,刘文才将外灯吹熄,又缓缓下了高梯,刘林氏还在扶着梯脚,稳稳当当的,等待着刘文下来。
再等二人进屋时,哪儿还有什么黑衣男人,只有昏暗的烛灯跳跃着爆出噼里啪啦的响。目光下移,地上还有一个。
“花…”刘文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腿软了。
“花儿!!!!!!”刘林氏瞳孔缩得尖小,惊呼着跑过去,扑向地上。扑向地上那个一身乌黑,毫无血色,再也没有嬉笑,再也发不出声音的——
尸体。
那个半炷香前还牵着母亲的手咧着嘴笑说要去找父亲的刘金花的——
尸体。
“不…不行…不是…”刘文爬着过去,手脚并用。
“不行的啊!!!不要啊!!!!”他手也撑不住,脸颊着了地,磕破了皮。
“金花!!花儿…花儿……不是…”他说不出话,刘文声音嘶哑,他断断续续不知道说什么。
不是的,不是他的女儿…不会是他的女儿!怎么能是他的女儿!!他的女儿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不是乌黑的,不是僵硬的,不是毫无生气的,不是面无血色的。
看着父亲母亲进来,她应当是笑着迎上来,应当要爹爹抱抱,要喊着吃桂花糖糕的。
怎么会是地上那个…
“花儿!!!!!!!!啊!!!!”刘林氏哭喊的声音震天,紧紧抱着那个小小的,冰冷僵硬的身躯。
室内撒出的烛光照在站立于青石板街道上的两人身上,没有影子。但屋内人的影子却拉得很长,长到陷入黑暗里。
秦梅香闭着眼听着哭喊,双手捏成拳,紧紧攥着,指甲死死掐着自己的手心。
忽然,一只手轻轻抚上了他的肩,拍了拍。秦梅香紧闭的眼眸稍稍放松了些,却还是没有睁开,没有去看。
“长嬴仙尊…”他的声音有些颤。
万长嬴看着他浓密纤长而又微微抖动的睫毛:“嗯?”
“帮帮他们吧。”
“好。”万长嬴回答地很快,声音也不似之前那样活跃,很沉,很稳。他捏了捏秦梅香的肩,似乎是也想帮对方稳一稳,稳一稳颤抖的身,也稳一稳颤动的心。
刘文终于爬到了妻女的面前,他有些晕眩地抚上小小的脸,耳旁仿佛那个糯气的声音还在跟他说:“爹爹!”
抱抱。
刘林氏额心皱锁,生生把嘴唇咬出了血,脸颊上泪如泉涌。
“是我的错…相公…都是我的错…”
是我的错,是我没有及时答应搬走,是我心存侥幸,是我没有看好孩子,没让孩子时时刻刻待在眼睛底下。
刘林氏脑袋刺痛,她反复想着,她怪自己,别的都没怪,她只怪自己…像是有一把利刃狠狠一砍,作为母亲那一颗时刻强韧的心脏被血液涌灌,崩开了,四分五裂,只剩碎片残渣。
“没有…娘子…不是你的错…”
不是你的错,怎么会是你的错!怎么该怪你呢…
刘文支起身,将爱人搂紧,天旋地转。
“金花睡了,相公,小些声,别把她吵醒了。”女人湿润的脸上竟露出了笑,浅浅的,淡淡的,跟平日里躺在床榻上看着女儿安详的睡容时一模一样…泪痕成了枝丫,口唇的血痕点点攀附着,如雪里的红梅。
嫣然绽放。
“娘子…你…”刘文闪电击中一般,僵住了身躯。
“娘子…咱们搬家吧。”刘文闭着眼,手臂也收得更紧。
“把小金花葬了,咱们就走吧。咱们不待了…什么都不要了…好不好?”他喑哑地轻轻哄着。
“相公,打烊了…回家吧。对了,记得把给花花买的零嘴拿上。她想了好久呢…”刘林氏挣开刘文的手臂,抱着女儿的尸体摇摇晃晃起了身,轻轻的,仿佛怀里的人真的正在熟睡。她没听刘文在说什么,嘴里柔柔唱起了歌:
“南坡有棵小金花,十月十日才发芽~”
“树儿长出小枝丫,风吹叶儿叽叽喳。”
刘林氏蹒跚着朝门外走去。影子没入夜里,身子没入雪里。她解开衣扣用外衣把女儿护着,摇摇晃晃踏进黑暗。花花睡着了,妈妈抱着你…回家。
刘文赶忙撑着爬起来,也顾不得吹熄厅堂里的蜡烛,只是把门一闭就跟了上去。积雪存着杂乱的脚印,街上回荡着哄唱的哽泣。
第二日清晨,刘文就顶着风雪去报了官,官府听了之后循例安排了仵作随着刘文回家去查验刘金花的尸体。得出的结论还是一样,妖物所为,无能为力。
刘文如烂泥般瘫坐在地上,微微转头,目光艰难地穿过层层迷雾,落在里屋那个依旧抱着孩子尸体喃喃自语的女人身上,视线渐渐模糊,泪水如决堤的洪水般滚落,浸湿了他的衣裳。
他艰难地缓了一会儿,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才硬撑着被抽去筋骨般的身子,摇摇晃晃地走向里屋。站在女人面前,他的声音如风中残烛,虚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熄灭:“娘子,咱们给花花找块好地,埋了吧。”说完,他只觉得自己仿佛被千斤重担压着,累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然后,咱们走吧。”
刘林氏像是没听见,自顾自继续唱着平日里哄睡金花的歌谣,怀里抱着干瘪青黑的尸体摇啊摇,时不时还摸摸脸,理一理头发。而此刻,小金花的身上已经换上了刘林氏为女儿做的大红色小袄。这本该是除夕穿的,洗个澡荡涤去一年的不快,换身红色的新衣服,高高兴兴去下一年。
“娘子…”刘文又轻声呼唤着。
“金花已经死了……”他的语气颤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好不容易调整好的状态瞬间土崩瓦解。
听到这句话,刘林氏如被钢针猛刺,霎时转过头来,死死地盯着刘文的眼睛。
“你是谁!!你在说什么屁话!”刘林氏怒骂。
“娘子!!!”刘文撕心裂肺地呼喊着,无奈又悲痛,他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个柔弱的女人紧紧地搂在了自己怀里。
求你了,跟我走吧,我只有你了。
喊不醒,女人依旧在喃喃,边唱边笑。
刘文的心仿佛被千万把利刃狠狠地刺穿,痛得无法呼吸。他那原本就不堪重负的精神世界终于彻底崩溃了,陷入了一片混沌和迷茫之中。
他懊悔,恨自己没能保护好她和孩子,让她遭受这样的苦难;恨命运,更恨自己无能为力。
刘林氏就这么痴痴地紧紧抱着尸体,如雕如塑一般呆坐了两三日,刘文没心思再去客栈上工,每日给妻子喂水喂饭。而客栈自从传出死了人之后,客人也再没几个敢去的。
刘林氏数日未眠,终因体力不支晕厥过去,刘文这才得了机会小心翼翼地抱过那早已冰冷僵硬的,一朵凋零落地的,金花。
次日,只闻刘林氏悲声痛哭,四处敲门撞户哀嚎着寻觅自己的女儿。
第三日,刘文欲带她远走高飞,去往新的地方,一切皆已收拾妥当。
第四日夜,行至半路,刘林氏却不见了踪影,刘文只得拖着行囊,焦急万分地沿路折返寻找。最终,在那紧闭的客栈门前,找到了来回踱步、神色木然的妻子。
即便走了多少次,无论多远,刘林氏都会在半路折返,回到客栈前,口中喃喃自语:
是娘的错。
不知过了多久,南坡向阳之处的小土包上长了个小树苗,土包前有个用石块仔仔细细刻的一块碑,上面写道:
爱女,刘氏金花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