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孩子长大得早,她早早就记得那些日子,门前的田青着,负了霜,天上的太阳熟了,屋舍间烟烧得厉害。自己瞪着眼睛看叔祖的腿脚从小庙绕回家门,来来去去的,一个荒年就过去了,而后是又一个荒年。她长得很细,春日里的柳枝似的,哆哆嗦嗦,浑身上下都冒着青涩。村里人的眼睛总围绕着她,无数双嘴挑挑拣拣,将她从头丈量到脚。眼形太柔,水性杨花;鼻子太挺,心性过高;嘴唇太红,搬弄是非;肤色太白,不事生产;腿脚太长,不安于室。在她还只是垂髫稚子时,人人都将她当女人看待,于是后来满当当的“聘礼”真的送进了小院。京城里的富户亲自来了庄子,轿子摇摇晃晃一抬,就将她接走,送到二层的绣楼里去了。她据说是要做奴婢,却从没见过主家;他们不让她沾了阳春水,反而堆给她琴棋书画,送给她锦衣玉食。她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好,她却实在有些害怕。
外人后来说起,都含酸带醋地说她好运。楚家姑娘病故,段家的嫡长姑娘没捞着好处,倒给她这原定的陪嫁丫鬟补了个媵侍名号,一道能坐软轿出嫁;区区纳个妾室,原本不能算作婚礼,荣王爷还是从京郊操演中抽身回来,给足了段家面子;再然后,她数了好些日子,清辉阁的夜晚永远是空落落的,无论主子娘娘那儿、还是她这厢房。她开始觉得庆幸、而后又生出惶恐。她甚至将各色绫罗绸缎收回陪嫁箱子里,素面朝天只求一碗清粥小菜。
这样谨小慎微的日子在昨日作结,这样朝不保夕的日子或许在今日告别。
她流下眼泪,跪下身,诚惶诚恐,却反倒骇得面前小丫鬟向后一跌脚,撞着了身后婢子。那手不老实的婢正想摸摸看架子上歙砚是否真货,差点一失手惹出大祸来。段姬见了,神色陡然又慌张三分:
“木棠姑娘,全是贱妾糊涂,竟纵容婢子闯了您的门,冲撞您尊驾……勤欢,还愣在那里做什么?怎么还愣着,快过来、给主子娘娘磕头赔罪!”
她到底是个从六品媵侍,对着个小丫鬟开口尽是谦辞尊称——礼数颠倒,成何道理?木棠这回不仅愣了,甚至一时面如土色,连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摆才好。段姬摁住想要起身的婢子,连声请她不必惊慌,早晚都得是自己主子,一切全是应当:“殿下如此敬重木棠姑娘,姑娘不过暂时没有名分,日后……主子娘娘那里贱妾都可以去说情的,绝对不会碍着您过门!”。
她是这样此恭顺,任哪家的当家主母都绝对心满意足;她已交出投名状,但凡有些野心的必定要欣喜若狂。可木棠反倒着急上火,几次三番求她不起,眼见着几乎要哭出来:
“您再不起来就是要我的命!”
话说到这份上才算是管了作用。木棠随后的祈求就多半变得有些像是命令。段姬走了——并没有多久,她很快反应过来对方半羞半恼的否认究竟是何道理。绣楼上曾妈妈曾经教过,这招叫做欲拒还迎,愈是着急撇清、实则就愈是迫不及待。她却没有急着做什么,而是坐下来等,又派身边婢子去望风。第二日上午,荣王爷还没下朝,楚傅那三两事已传得人尽皆知。段姬挑了午后前去,在甬道上恰巧遇着才传过话要回桑竹庭的荆典军。
对方没有向她行礼,甚至权当她不存在。段姬也是灵机一动,才回身请他暂住。那双老鹰一般的漆黑眼睛随即将她盯住,她却张口结舌、反倒心如擂鼓。“顾此失彼,媵侍不若修身养性、珍重自身。”亲事典军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必然早就知道了她那些小动作,如此还肯提醒规劝,实在是一番善意。换了以往,段姬早喏喏应着忙不迭退远去了,可这一次,她柔了声音,却居然硬了身板:
“说句冒犯的,贱妾其实和典军一样,所有的都为了王爷而已。典军是王爷最最贴身的人,知道的,必然比贱妾多得多;要操心的便更是。王爷闷闷不乐,其实只需典军劳个烦,牵线搭桥多说那么几句。有时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不过是隔了些距离、欠了个点破的机会。各自烦闷到皆大欢喜、片刻须臾而已,何乐而不为呢?”
对面依旧无波无澜地、对她简单一抱拳,接着转过身又往来路去。于是段姬心满意足地、只等人家上门来道谢了——荆典军可是那木棠姑娘认下的哥哥,必然知无不言,要告诉她自己在期间出的力、费的心。来日等她真做了王妃娘娘,必定要记得最初承自己的恩情。如此、往后也不必日夜惴惴、不安枕席。虽然依旧难免让段家失望,但王府内、或许终将会有自己一席之地。
木棠没多时便来了,段姬刚亲手制了酥山、这就笑脸去迎;她接着却驻足在门前,心沉海底。
她原本以为自己和木棠是肖像的,有着一样卑微的出身、一样狭窄的眼界、一样固执的胆怯、和一样容易满足的一亩三分田;只不过她有副更招人垂涎的皮囊,木棠则多一些可遇不可求的气运。
可她们从来无一相像。
同样天灾谷荒,她尚且知道独善其身、晓得叔祖愚鲁;木棠傻愣愣送别了兄长,却连哭都不知一哭;同样卖身为奴,她抹白了一张脸面,仍免不了关起门来小心度日;木棠满身尘泥、却居然心比天高,汲汲营营无孔而不入;同样识文断句,她不求甚解、囫囵吞枣尚且能充个学究;木棠日思夜想却免不了处处碰壁,连上个诗会都能贻笑大方。
就是这样的木棠,却硬生生在今日止了风风火火的步子。此刻回头,还要向她道一句谢。“媵侍您的好意……从来没有人这样过,今后、或许也不会有。”
杏仁明眸眨一眨,亮光忽闪忽闪的,却居然像孤零零的泪光,无端让段姬觉出落寞:
“所以,都是些不会发生、也不应该发生的事情。
“所以,媵侍娘娘,请您、不要再用这种热情了。”
她不仅这样说,甚至身体力行,第二日便随长公主出了京去,段姬便是再有心只怕也没处使了,而且现在她更不敢去问荆典军,关于那一日,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
那一夜,清辉阁东厢房的火烛燃到很晚。协春苑东厢房也是。而菜畦那头,桑竹庭里更是彻夜通明。木棠在桑竹庭、在清辉阁那几番言语,无不字字诛心。
彼时她冲进门来,见到刑部尚书的瞬息却低下头去。她喊起殿下,自称奴婢:“奴婢……冒犯、长公主、想、问、殿下您、是否……一切安好……因为、楚傅、莱国公……”
“真真坏事传千里!不过短短半日,京中谁人还不将师傅当作笑话,津津乐道。”李志奂愁眉苦脸,嘴里却依旧要劝解,“毕竟……熙昭仪娘娘身在后宫,陛下又诸多回护,虽免不了蜚短流长,但明面上……师傅倒要致仕,我好赖说得他肯留在京中,否则回乡去,无人颐养更是麻烦!至于原本说定的流匪……”
他说到这里,还专门转向木棠,要遣这“无关人等”退下去。他没有开口,是木棠自己道着“冒犯”、“罪过”、“糊涂”之类欠身离开了。之后荆风说她去了清辉阁,这才将自己自作主张的原委如实说来。戚晋本不敢再去叨扰,可如今此行却非去不可:
“所以,都是些不会发生、也不应该发生的事情。
“所以,媵侍娘娘,请您、不要再用这种热情了。”
而他都听到了些什么。
她的声音沉稳、悲怆、带了几分无人识得的委屈,却讲得端端正正、极尽克制。戚晋好像被照面狠狠锤了一把,他甚至没有进院子,因知道她已早一步做出了决定——他们唯一的决定,他们自以为正确的决定。一切就像是晚华离去的那个夜晚,像是一阵风、一场雨。从来如此,从来如此罢了!是他一晌贪欢,一时糊涂。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早该看清自己不过一不过一枚看似锋锐的石子,裹挟洪流之中,除了顺势而行,从来无能为力。
或许这世上,本就没有彻底自由的命运。
这一夜很长,这一夜很短。天际渐白,他抬起充血的眼眸。
再一次,他选择做一个缄默的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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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不到一月便是中秋,靖温长公主已经开始变着法地往娘家跑,连带自家驸马也一起三天两头地往长丰台撵。今天带了葡萄酒,明天就是戚昙亲手绘的扇面,后天一小罐南疆的茶叶,再一天下起大雨,干脆就说要去送伞。戚昙催得殷勤,秦秉方跑得热心,夫妻两个却劲往两面使,揣着截然相反的两路心思。戚昙让丈夫多往陛下面前去,好提醒皇帝他们一起长大的情分,让皇帝不忍派他上战场去送死;秦秉方却借机大吹耳边风,边口若悬河边拍胸脯立誓,就差要提刀上马,立刻就赶去丰州取火拔老贼狗命。往往等夜深了,戚亘听够了大将军雄心壮志,苏以慈听够了长公主软磨硬泡,两个人不约而同、就坐在一处叹气。
秦秉方真领不得兵。皇帝暗自摇头。一心复仇、急功近利。留在京中那一千余秦家军,撑死也就能充个奇兵。卫国公阵亡、二子年少,秦家军长久不操练,早就徒有虚名、一盘散沙,千里奔袭、岂非败不旋踵?
皇帝有所隐瞒。苏以慈心有不满。明明是秦家军今非昔比,不可一战,还说什么有所忌惮……怕不是想着借父亲的势、要苏家去前线拼死拼活,留秦家给他看家护院罢了!此战当打、却不能久耗。但凡能有个机遇……
“阿史那的使者快要进京。”
苏以慈眉毛一挑:“是可汗、年老昏聩的那个阿史那,还是小王子阿史那?”
“他叔父空占王位不理事,决策是阿史那吉连定下。”
“来喊救命?”
“来给火拔支毕捅刀子。”
苏以慈闻言,自然就起了兴趣。皇帝附耳过来切切几句,说得她几乎立刻眉开眼笑。
“你有了想法?”
“我只想到几个人。”苏以慈笑道,“或许、顺水推舟,还正好能卖个人情。”
她说着盘腿上了榻,一根根掰起手指头:
“荣王府友,林怀章,其一。
“林家子挚友,‘虔金号’老四张祺裕,其二。
“多数事情都能交给虔金号去,剩下宣清长公主那头……你、记不记得,良宝林身侧原来有个陪嫁女官?”
“入了监义院,全是她自作自受。”
“她早被荣王要去,给宣清长公主做婢子去啦!您老贵人多忘事,妾……哦,这个或许真没跟你说过,本也不是什么大事。”
她说着一扒拉皇帝黄龙衮袍:“让秦大将军左卫盯紧了林张两家。燕国使者的提议,咱们慢慢算;这个句,也先观察者看。他们二位,将来或许是要帮大忙的,左卫别跟太紧、别放太远、也不用太着急,总得等荣王领兵出京后……”
戚亘微眯起眼,正看见她极其灿烂地抬头一笑:
“所以陛下,预计要给妾身的父兄、何等封赏?又要打仗、又要演戏、还要看好荣王殿下……”
吴萃雨站在靠近门口的凉快地儿,依着冰缸——或许正因如此,她心下才忽然打起寒颤。
她已知道苏家人中谁将受到皇帝封赏、甚至已经知道那封赏会是什么。馨妃必定不平、熙昭仪必然眼热,然而在吴萃雨看来,这却是再糟糕没有的事情。
连她都开始想念宫外那广袤自由人间,想山谷草长、想山坡树高、想羊走崖,想马跑道。她却不过是闲来追忆、至多梦中浅尝,有些人足比她幸运。孟郊道“南山塞天地”,足见终南山气势之磅礴,木棠初入此境、好似飞鸟投林,当真要“即此悔读书,朝朝近浮名。”杨家别业置在山腰,与翠微宫骑马不过半日距离,虽不似帝王行宫开阔巍然,开山引水亦别有番风景。林野间山风稀少、日色疏落,饶是日日勤起的木棠至此也要偷个懒,更别提小之,非日上三竿不起,非月上当空不眠——据小之所说,深谷夜色才是最绝妙风景。第一日寻幽探微行至深夜、忧心无处可去时,就是她笑嘻嘻领众人转个弯,面前又是一处二进小院,甚至有部曲远远就来迎接。“我爹爹南方长大,从小没见过这样奇绝的险峰,专门向皇舅舅讨得恩典,四下修的都是院落,行路累了好歇脚,连皇舅舅避暑时也会来坐坐。”她此时说话还兴致勃发,休整歇下却蜷在被子里自己把自己抱住——住着父亲的院落,临近舅父的行宫,焉能不思故人?
后来围场习猎,木棠念叨起二哥,有人又起了别样心思。小之居然是马上能手,弯弓引箭真能猎得鹿的;文雀却嫌血腥,别开眼去不时作呕;木棠讨了弓箭来,寻了个无人方向也要学射,是箭杆松了弦还绷着,羽箭掉了地,平白让小之笑话。“要是二哥在、就好了……”她自言自语,“君子六艺、我也该学学……”
“礼、乐、射、御、书、数,你差得还远。”文雀跟上前来,不说荆风,单问起她那匹老黄马——就是七月十七他俩一起出去,在街上看见的那匹:“你该将它带来,老马温顺,咱们在这里闲着,你总可以先学骑马。”
于是乎,连木棠也开始日有所思、夜有所想——别的不论,她就想那匹老黄马。当时没寻找失主,戚晋留了银子,暂时领回了府上,她每天早上要替它梳一遍毛,用上好的粮草喂着,可怜它还是一般无二的精瘦,浑像木棠自己一样。或许这就是各人的命数,强求不得。她这样认准了,第二日曲水流觞时,第三日登阁远眺时还是难免恹恹。小之不曾在意,还是文雀凑上前来:
“想京城了?还是、想京城里某个人了?”
“我想我那匹黄马。”
“欲盖弥彰。”文雀唾她,等这晚主子歇下,更要跑去人房里堵门,“日日心不在焉,还不想交代你和殿下出了什么变故?”
其实哪有什么变故。她只是那日听了二哥诓骗,以为殿下有急事相商,却撞着不知什么大官,因而无地自容而已。荆风其后向她赔罪,说出门之时桑竹庭并无旁人,全怪自己来找木棠前耽搁了时候。李尚书恰巧登门,他应听属下禀报过,却居然也不曾放在心上。“所以说回来,还是怪文雀姐姐你,”木棠蹭过来些,一副兴师问罪的派头,“那天二哥先来找你,你和他说了什么,让二哥魂不守舍,是还害怕那天看见他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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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日夜礼佛,一切都好。”
“巡逻加倍,夜间多有扰动……”
“我、一切都好。”
她丢了话头,转身便要回去,荆风偏在这关头记起段姬所言,居然张口还有要辩:
“我不是你以为的人。”
“……我以为你是什么人?”
“杀人如麻、心狠手辣。”果然是和戚晋师出同门,自贬起来毫不留情,文雀没有搭话,接着却问他: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荆风眨眨眼,好像有些琢磨不清楚,更分辨不明白,文雀接着就转而称呼他“典军老爷”:
“典军老爷位高权重,时间宝贵,不该也没有时间浪费在不相干的人身上。我们不过见过几面,其实典军老爷根本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典军老爷,我们更没有互相认识的时间和空闲。有时,一叶障目,一时糊涂,细想想,却是挺没必要的。”
“天下事并非桩桩件件谋定而后动,似姻缘不过媒妁之言……”
“典军老爷提到姻缘,可是要娶我?”
荆风就把脸憋到酱紫,不说话了。
“前车之鉴摆在那里,楚家姑娘早夭,说是准王妃,可如今府上谁还记得她是谁?这事连主子……连木棠都过不去,方才听说了莱国公的事,又长吁短叹了好些时候。你专门替殿下跑一趟,不也是为了让木棠不要为楚家姑娘伤心?”
文雀咄咄相逼,接着把头一抬:
“她当然不会伤心,有缘无分之人,不值得在意;但我知道她会害怕,害怕也变成这样有缘无分之人。典军老爷,我不想物伤其类,更不想提心吊胆,不值当,更没有意义……总之宝华寺的签文是这么说的。”
“你信签文,不信自己的心?”木棠听到此节,不免咋舌,“我不过跟你提过一回二哥,你自己说当时在太医院你一眼认出他的。你想伸张正义,二哥有这个本事。你原来天天说他这好那好,让我不要胡思乱想,现在为什么自己倒胡思乱想了?到底因为什么?”
因为什么?因为刺杀当时她幡然醒悟,自己原来对他一无所知?因为宝华寺里福至心灵,想明了他重任在肩,不是她可以肖想觊觎?又或者木棠与殿下莫名闹起别扭,连他也不再频频往协春苑来?期间变故,连她自己也说不很清楚,只是忽然觉得竹篮打水要一场空,于是溪边不去了,篮子也不要了。最勇敢的最克制,最热烈的最清醒,就像她,就像木棠。
就像小之。
她大半夜披衣闯进来,身后追着瑜白琼光,洋洋得意地,说自己有了绝妙点子,让荆哥哥护卫她闯荡江湖。如此,衔了长江头尾,害怕他俩没空叙情,思君难见?她接着转向木棠:“姐姐就更新还高兴,表兄也是,你们怎么自己糊里糊涂。表兄如果不在乎姐姐,他随便用荣王的身份来压你,自然心想事成——就像爹爹和皇舅舅一样;你要是不在意表兄,不害怕拖累他让他难为,你就该如狼似虎扑上去,咬定了才不放手。他退了一步、你退了一步,因为你们在乎,就像勉美人,像……或许像我娘,我希望像我娘,我不知道。”
围炉夜话因此变得有些沮丧。小之想有个娘,见到哪户寻常人家都眼巴巴地羡慕;文雀知她“闯荡江湖”乃是无稽之谈,心下却莫名起了希冀,接着却是无边落寞;木棠呢,实则早就明白小之嚷嚷的道理,更清楚这其实于事无补。
她和戚晋并不在同对方生气,只是不约而同地丧气,而后心有灵犀地决定要理智一些,仅此而已。
可她一路与他相知相识,靠的岂非正是莽撞和自私?
她想起今日午后,断断续续下了一阵小雨。她们躲在树林里头,还是有水滴零散掉在头顶。旁人倒没什么,单单木棠就好像破了头皮,流了血一样难受,接着又开始隐隐头痛——那日在桑竹庭吹透了冷雨、稀里糊涂又睡了一晚,江院判就说结了病根不易好。她不放在心上,更不会向旁人提起,可是如若此刻他在身畔的话,就算有树林荫蔽,他却还是一定要给她撑伞的。
她到底想他了。
民间纷纭在传,说边关燕人侵扰再起、怕是战事将近。甚至就在凤翔府,她都听说年轻将领们群情激愤,各个请缨出征,老太师劝阻不成,一时着急上火还生了场大病。想必此时此刻他必然又宵衣旰食,甚至又顾不得按时吃饭;花园那头的灯火又要燃到深夜,良辰美景一墙之隔,却可惜无暇他顾。也不知他要多久能抽出一次空,像她现在这样优哉游哉地听一听风,看一看云,在最后离别的日子再观一场雨。如若她能有何娘子、或是宜昭容那般的才学,能有小之这样射御的本事,如若她能做些什么,而不是唯有躲远些不要成为拖累……
“虽然没再打只鹿,但兔子也差不多!”小之无论如何都要给她表兄一个惊喜,王府亲事就冒雨在围场支了雨棚,好歹她捉着只兔子便算尽兴。亲事将兔子装好,她要抱着那鹿皮袋子,踩着一靴子的泥土就“哐哐哐”踏上马车里来,“等回去了,我要亲自下厨,做个兔肉大宴好好款待你们,尤其是表兄!让他不放心我,让他说我还小!”
她如此兴致勃勃地翘首以盼着,可这份希冀几乎转头就落了空。回到京城时已近黄昏,戚晋却并不在府上。小之一刻也等不得,出了郁芳轩扭头就去找段孺人。后者是安坐家中没错,但却有所顾虑般,“嗯嗯啊啊”问一句缠三句,不然就干脆岔开话题天南地北地胡扯、甚至念起佛经。小之知道轻易撬不动她的嘴,也不耽搁、马上出门就去找薛绮照打听内情。
“你当真想知道?当真?”薛娘子神色慌张,脸上还有泪痕,拉着小之的手坐下后更是将这问题翻来覆去问了好几遍,却依旧不肯将始末缘由如实说来。小之急得抓心挠肺,以去表兄面前告状相威胁,后者却满不在乎,知道她说要和段舍悲告状:“就说你全告诉我了,还撺掇我胡来!”
果不其然,这才是薛绮照命门。她马上软了声,四下里一望,凑近前去小心开口:“是王爷叮嘱,一定要瞒着你。反正你别胡闹,乖乖在府上呆着就好,吃穿用度一律不会少你的。我都不忙,你更没什么好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