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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逐波踏浪雷沉沉

“我就知道殿下要躲着我,躲不过去就要骗着我。所以拿这酒、换些真心话。还是上次在东厢房剩下、小之又尝了点,剩的这些,干脆今晚上就一醉方休,我和二哥、两个人陪着,就不是自己喝闷酒,总能发泄发泄。”

“你这又是要逼我哭呢?”戚晋举碗而笑,“还是专程炫耀自个酒力过人来了?不论怎么讲,你二哥喝不得酒,去厨房、取些水来。”

“已一并取来。”

荆风放上桌、盛水的是个玉壶,盛酒的倒是粗碗:实在奇怪。第二声雷惊起,戚晋也不含糊,抬手便干了那碗中之物,木棠则定定望着他,好像已看出些端倪:

“你的脸色比我还不好,尤其打雷时候。因为什么,你可以现在说、可以醉里说。”

“这是个问题。要问问题、得做游戏。不然只让你在此盘问我,自己滴酒不沾、岂非占了大便宜!”戚晋还是一样地笑,好像当真乐在其中似的,“可惜此处只你我三人,凑不出席纠、更别提监令明府,寻骰子令旗又是麻烦一桩,行令作诗怕又是欺负了你……便做些简单的,以雷声为令,单凭速度取胜,谁落于人后,谁再来答问。”

他话音未落,雷霆便轰隆隆再响过一声。木棠下意识举碗便饮,荆风那碗水喝起来更加容易,却还是在戚晋眼神恐吓里不情不愿才下去;余下提议的按兵不动,就在这笑呵呵等着她来问。

“我只是、想起守陵之时,京畿绵延不绝的大雨。”

“去年夏天,京郊还下了冰雹,毁了庄稼,大雨又冲垮了山,五佛山下的渭门庄因此都没了人。”木棠记起这桩冤孽,打个酒嗝,自己把自己呛住,“皇陵都在山上山下,那当时,你是不是也很危险?”

“你二哥夜半被雷声惊醒,救了我出来。也幸喜是这大雨,免了某些人的劳师动众,去年夏日还算过的安稳,或许他们以为,我这不肖贼子、自有黄天来收。”戚晋说着晃晃海碗,自得其乐的,浑像是在什么讲于己无关的笑话。木棠却拍拍荆风,一口气将满上的酒喝干,再急急来问:

“真的会有、就像刺驾、像之前忠文公葬礼上……你在郊外呆了一年?只你、和二哥?那一年是怎么过的,你的胃病……”

戚晋向她一晃手:“五个问题了。莫要贪心。酒一碗一碗喝,故事、要一段一段听。”

他话是这么说,可两海碗足四两的酒一股脑灌下去,连木棠都难免有些头晕。她是来灌醉人的,哪能先被人给灌醉,当下拍案,直道这游戏不好玩,这却惊起第四声雷——荆风反应迅速,连戚晋都快她一步,小小个人儿在两边鹰视狼顾的注视下,就差要缩到桌子底下去。

“刚才我还有问题没问,先来后到……”

“方才不曾打雷,你抢喝的那碗、不作数。要论公平也可。答完问题后,自饮一杯,补上就是。”戚晋呵呵笑着,看荆风再给自己添满,“我只一个问题,户曹参军、都与你说了些什么?”

“就是脱籍的那些事。”

“没有旁的?”

“他又不认识我,还能跟我讲什么?还是、殿下还有事要瞒?”

“这是下一个问题。先喝酒,你方才索要的公平,你先自己以身作则。”

听闻户曹参军不曾走漏风声,戚晋按下一口气。不为旁的,只怕这丫头听说自己篡改了她身世,又要当自己瞧她不起视她不堪、生出些别扭心思。他这样三心二意着,都不曾注意木棠偷洒了半碗酒,又将个油纸包放到面前,贿赂一样,一定要他尝尝:

“才想起来,中午买的栗子糖都没来得及给你。我当时还烧了红薯粥,本来是热的暖胃的,这会儿却早凉了。明天、明天我再补给你。”

戚晋点头应下,没有告诉她这栗子糖凉了、也不再酥脆、甚至有些恼人的黏牙。雷霆又起,他们却谁都没有举碗,倒是木棠,已经忍不住晃起脑袋。

“夜已深,又喝了这样多的酒,你该回去歇息了。少顷雨越下越大,路更难走。让荆风送你,再让厨房送碗姜汤,做点点心。光这样猛喝酒不垫东西,很伤肠胃。”

他说着,又笑起来——并非虚与委蛇,这回荆风看得出,他这笑何其认真,他接下来所说的话,一字一句,唯有更加从心而出:

“多谢你今天愿来陪我。你且放心,舅舅的事、早晚而已,连小之都不再哭闹,我有什么过不去?母亲那头,这月余听训早听得耳朵起茧,寻常事,我不会较真。我只是上次和你……想起许久没来这桑竹庭,纳凉的确是个好去处。我就在此地避暑,你快些回去吧。”

二哥让她适可而止、户曹拐着弯隐约觉得她多管闲事,她在大理寺狱内岔的一口气现在都没平过来,眼下喝多了酒、更绝困倦。但她看得很清楚、听得更清楚,戚晋情深意切,所言非虚。

所以她便走了,去自个床上、听那一声声的惊雷。暴雨如注,暑热一扫而空,这本当是酣眠入梦的好时候。

她却忽而又坐起了身。

殿下酒力不如自己,怎会自己半醉、他倒若无其事?更古怪的,是他今日永远笑着的那张脸,永远软着的那些话:他总在哄着自己,半真半假的,当时酒中不加分辨,现在想来却竟格外扎耳。

雨浪推开房门,狂风拍折了伞骨。

她顶着风雨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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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风靠墙站着、片刻便睡得死沉——原是滴酒不沾的人,接了自己偷换的两大碗酒、还强撑着协春苑厨房各跑一趟,委实是难为了他。戚晋就站在门口,望着当空闪电惊雷,许久、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庭院空旷被雨填满、墙角桑竹快要连片催折,段孺人刚派来问询的婢子被门前亲事挡回,木棠被他自己亲自骗走,天地之大,如今当真只剩他孑然一身。

就像十年前,那一夜。

他揉起眉心,掐了胳膊,又借了那冷雨、将沉昏的思绪浇清醒些。胸中有团火、正隐隐地、燎得他难以忍受。烈酒虽未沾唇,但有些肺腑之言已欲倾泻而出,连他自己都奈何不得,所以弃了亲王府不躲、舍了朝闻院不回,专在此冷清幽僻处、想寻得某个人、某段月光。可今晚没有月亮,那丫头已经离开,他不曾吐露只字片语,唯这狂风浪雨、不眠不休、不离不弃。困倦疲乏深重、内火虚旺,他或许到底敌不过睡意、又将折戟在那段惨烈的梦魇里。眼前已绕着那许许多多的面孔,有些是往事、不可再提;有些是新识、不可妄语。上午舅舅的悲号已经远去了,他记起木棠那生了血丝的杏仁眼、那苍白惊恐的面目、那羸弱不堪的身板。或许他已经在梦里,才见得她去而复返,所有难以启齿的、或将就此一吐为快。

电光闪彻天际、雷火漫天起。他接着猛一扶门框,瞪直了那双重瞳的眼睛。

耀目的白光里,有只胖蚕、或是乌龟的,正一步步、缓缓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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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他一口气梗在喉头,开口竟唯有气她糊涂,“已过更夜、不好好休息……别说今日受了惊又喝了酒,这样狠的天气、你又闯出来做什么?!披个被子便挡得住雨吗?丝绵浸了雨更沉,你这细胳膊怎么举得动!”

瞧瞧,这样疾言厉色的才是实话。他还一把将人湿透的被子掀了,合了房门拉她进来:“便是头上没湿,裙摆是不是还滚了泥?满鞋的水,且脱了鞋袜上榻去,此处还存了几条丝被。你既然来就不要再走动,在这歇一夜,我回朝闻院去。”

木棠没有追他、更没有拦他。她跺跺脚,倒倒鞋子里的积水,转身要去她扶烂醉如泥的二哥。荆风那习武练剑的精干汉子、岂是她一个才五尺的小姑娘顶得住的,所以戚晋再不情愿、也唯有回来帮忙。橱柜里只两条被子,她分一条给二哥,怀里再抱上一条。

“我就知道你俩耍了小把戏。二哥送我回去的时候,嘴里其实有酒味。我当时困了,完全没注意到。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做的,但二哥的能耐,我也不意外。但有些事,我怎么都想不明白。”

戚晋知道她想问些什么,更知道自己又当落荒而逃。然而倾盆大雨,他唯有背过身去,哪还有处可躲、有路可逃?

木棠便什么都不问了,只牵住他去桌边坐下,再将那被子抖开来给自己和他一并披上。“虽然是夏天,但毕竟半夜里,还响着雷。二哥喝了酒、我不想和他挤到一张榻上去,就这么睡……你还不想睡?二哥站着就能睡,你还能睁着眼睛睡不成?”

“我今夜本不该睡……”戚晋垂下头去,声音已有些哑涩,“你步步紧逼,非要看我痛哭流涕么?”

木棠什么都没有说,两行眼泪却自己落下来。不同于雨丝,她的泪水是温热的,落在手背上、更使戚晋恍然心惊:“我并非怨你……”

“你不想说、就不要说。我不是来逼你,我只是想陪你。你不用哭,我替你哭就好。你要是怕雷,就拿被子全拿去盖了脑袋,我不用睡,也用不着被子。”

或是下午被吓到,或是此刻为他担心,或是酒后容易动情,她说着抽抽鼻子,眼泪接连而落,实比他方才那满面笑更真心实意。无端的,他念起怀净阁里那一座白玉观音像,转瞬间便好像已经跪在菩萨座前。他于是开口、祈求,字字艰难而痛苦、声声悲怆而短促:“我曾说过,我梦中鬼附身、会吃人的……尤其在这般雷雨天。”

玉佛像静静立在身前,他赶她不走、便只能祈求一份虚无缥缈的神明垂怜:

“你若,坚持要一意孤行,你今夜便看好了我,别使我睡着,算我请你、求您、济危救厄,但行好事、莫问缘由。”

“你就在这里睡。”莲座上那观音轻声应他,“你就在这里睡,我看着你。从前我娘讲的,被鬼附身的话不能去床上睡,要在一个不舒服的地方,睡得不深、就不会被鬼压住。我在这里帮你看着,鬼不敢来,就算来了,我叫醒、你再接着睡。要是、雨大得大了,水淹上来,我也替二哥叫醒你。”

他眨眨眼睛,借电光看清了面前她红润的一张脸面。不是观音,他挣扎起身,不拜观音。他不该如此病急乱投医、不该求到这小丫头身上去、不该骇她、害她……

“喝了酒的人是你,受了惊的人是你,该好好休息的……”

“是你。”

木棠一扯他衣袖,他却自己坐倒。

“那天你说要赏月,可我让你空赏了一场没下下来的雨。今天……这话说不通,你就当去梦里赏月吧。我本来在宫里就只睡一个时辰半个时辰的,明天我跟小之告个假、再补觉就是了。你还有朝中那么多事情要烦心,不能这么硬撑着把自己累倒。明天起来了再费脑筋想办法,说不定国舅能再改判呢?”

“异想天开。”

他又眯起眼睛,重瞳的眸子终究敌不过开始溃散不清。脚下轻微一响,是木棠看他嘴硬,自己将剩个底的酒坛挪到身边、撞着了椅子腿: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说要做游戏的,你却赖酒,剩下的这些,你都该喝掉。”

于是戚晋终于知道,今夜,他是再也、再也逃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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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故发生在后半夜。

木棠撑着脑袋,正昏昏欲睡间,忽被天地巨变惊醒。来不及躲闪,狂风猛撞开窗棂门扇,雨水随机倒灌而入,泼湿了她从头到脚;电光直晃晃斜劈,雷声狂暴犹如不周山倾,她跳脚惊起带倒了椅子,压伤了胳膊。就在这关头,就在这一瞬,有声痛呼应声而起。似闪电锋锐击穿地心,甩胳膊抖水的木棠登时便僵在当场——

她甚至不敢回头。

那实则不过是蚊吟般的几声低呐,却似大理寺狱囚般刻满绝望、又如无措孩童般满是惊恐。他不知何时竟已是大汗淋漓,满面泪痕,看着是痛苦非常。连方才那样惊天动地的雷都吵他不醒……

他到底……梦见了什么?

木棠哪有空细想,是手忙脚乱翻出帕子来、左手扇着风右手就要上前去擦。可这才一挨到他的额头,她手腕却被一把攥紧了——便是梦魇之中他依旧力气不小,木棠受惊吃痛,竟愣咬唇咽回了气,到底不曾叫出声来。又一道闪电当空砸下,夸大出他几近狰狞的面庞。他那双眉拧紧,眼睫不停颤抖,双唇翕动,似在急切地呼唤什么,捏着木棠手腕的右手更陡然用力。雷声震响,雨声犹如狂暴的鼓点,冷风直灌进木棠湿漉漉的衣衫,她却连喷嚏都不敢打,就这么慢慢跪倒一旁,一动不动地等待。

唯有等待。

等待世界重陷入漆黑一片,等待他呼吸渐渐平缓,等待风声渐慢、雨声渐轻。她悄悄伸出左手,覆着他的五指,一点一点,将自己的手腕挣脱开来,一屁股就瘫坐在地。手背捂嘴才喘过两口气,她迟疑着、一寸一寸再向上瞥去,逐渐凌乱颤抖的影子旋即竟塞满了视线。

她阖上双目,停住呼吸。

“殿下。殿下。戚晋……”

她想揉揉眼,可面上的雨水冰凉;她想靠近些,可身上已被脏污湿透。她唯有就这么半跪半蹲在桌边,伸了唯一温暖干净的双手再次将他握住,甚至记不起、更腾不出空将自己带倒的椅子扶起。她要握着他的手,将自己仅剩的温度一丝不留传到他心底;吸吸鼻子、咽下口水,她扯着发虚打颤的嗓音,犹豫着开口:

“天黑黑,快入睡,阿……阿蛮在这慢慢陪。眼睛眯起、被盖好,转眼就到山背背。山背绿草满芳菲,风儿香来水儿美。追啊追,追啊追,追着天边燕儿飞。采朵云儿轻轻吹,絮儿要向何处归。追啊追,追啊追,梦里撒欢不觉累;好梦起来天色早,更多滋味待明朝。”

她唱起儿时娘亲哄她入睡的歌谣,任这熟悉而又久违的旋律在舌尖喉头滚过一遍、又一遍。他的面庞慢慢舒展,眉头也不再紧绷,似是暂且摆脱了梦魇——然有前车之鉴摆在眼前,她如何还敢贸然松手离开?她就一手握住了他,跪下将跌落一旁的锦被够过、用另一手替他盖好,这却还不放心,又在被子底下合了双手去捂他的手心。唯有手是暖的、唯有手是干的。她挂着满头满面的雨水,脖子冰冷,身形颤抖,就此跪了后半夜。直到清晨时候,她唯一藏在被子下的手心、几乎要烧起团火。

戚晋正是被她热醒。

他迷迷瞪瞪地睁了眼、四下一望,在发现自己面前趴着个人影的瞬间醒得彻底。他要抽刀在手!但手……

先是一愣,再是一惊,他接着便赶忙去试她的额头,可真是起了高热不假!“荆风!”他将她打横抱起,鸠占鹊巢大梦初醒的贴身暗卫自己带着被子滚下榻来,他于是唯有再向外疾呼:“江院判!要快!”

院外脚步声立时匆忙,他却依旧急不可耐。勉强安顿了木棠、正当要出门去再唤了人来帮忙时,他却忽而就定在原地。

昨夜……那梦魇……是因她……

檐下滴滴点点依旧窸窣落着雨,阶下已是积水空明。他缓缓回过头去,看见她的胸脯艰难地一起一伏,小脑袋忽地滚下被角;湿漉漉的衣衫黏在身上,头发早就凌乱不堪。

然而就是这么一瞬间,连绵细雨远了,尘世喧嚣忽如潮水般散去——

她成为,他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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