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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宫门缘来灵堂误

“我不管你是从何起的念头。我只问你,为何不先过问我的意见?为什么要当着众人的面张口就来?你是吃定了我必须得应你,否则便像个不通情理的恶主子,教所有宫人心寒?”

小丫鬟抬起头来,显然已被她这几连诘问问呆了。林怀思知她想不了这么深远,于是叹声气,勉强软下声音来:

“我自然知道你是一颗忠心,不会有旁的念头。但你这样鲁莽,到底是让我难做。何况不止于此,骆芷兰六品女官、掌露华殿合殿诸事,是馨妃娘娘近身的人。你有多大脸面,敢要她做你的师傅?她比你职级高,但也就只是个奴婢,你方才急慌慌跪下来,是跪我还是跪她?当着外人的面这般卑躬屈膝,你是在丢我的脸!”

“奴、婢……”

小丫鬟垂下头去,不敢再说一字一语。于是林怀思伸出双手,方将她亲自扶起:

“好了,吃一堑长一智,今日之过,以后不许再犯。怀章说你聪明,可堪大用,非要我带你入宫。你自己既然也爱学……好!那便跟着骆姑姑用功去吧。等等,这样也不好,骆姑姑是露华殿的掌事姑姑,不是我能发号施令请得动的。你殷切些,自己去问骆姑姑讨这个恩典。就说、我也欣赏她才学,劳烦她多费些心思。后殿的杂事琐事大可分给你些,她这不便有了教学的空闲?”

言传身教,何其殷切。林怀思不过嫌她鲁莽贪心,要她晓得这世上没有坐享其成的道理,哪里会当真为难她呢?

本是自己带进宫来的陪嫁,是最贴身的人啊。

宝林的陪嫁姑姑,实在糊涂。

“宝林虽如此交代,但、若李姑姑往后因此误了正事……不是责不责罚的问题。本就不应为了一己之私,耽搁了本身要务。但李姑姑既然如此执念……不若先在咱们配殿走一走,问每人都要项任务,赶今儿个都做完了,咱们再来说这识文认字的事儿。如此这般,一来看看你是否当真有开蒙的慧根;二来,也好证明你确是行有余力。”

骆姑姑话音未落,那陪嫁边得了大赦般,喜不自胜道着谢转身便跑,甚至忘了行走仪态规矩,更忘了该先问她这“师傅”要个题目。

所以说这宝林的陪嫁姑姑,何其糊涂。

“咱们宝林身边那位李姑姑,实在是聪明极了。”

夜灯亮起,露华殿门前摘了红纱笼。今晚有皇帝近身的人守夜,后殿宫人们便聚在一处说起笑谈起天。阿玄先感慨了一句李姑姑真是好运,织菊跟着便抢了话,全然不顾身边暗自翻着白眼的翡春:

“她今早还说要帮我的忙,我哪有什么忙要请姑姑帮。当时我给主子沏的茶主子只喝几口便搁着了,我正怕主子恼了我,就这么随口说了一句。诶,李姑姑立刻就说,该是我的茶泡得太浓了。主子从前在府上习惯半夜才睡,进了宫这晚上没睡多久就得起来,早晨正困着思量着要睡回笼觉,我怎么能泡热茶呢。只用热水就好了。欸你们往后,谁要守夜的,也都最好记仔细了!”

“这算什么聪明,不过是伺候主子时间长一些,瞎卖弄。”阿盛用肩膀一打这夸夸其谈的同僚,“今早她那出整的,没瞧见主子脸都黑了。到处主动帮忙,那叫收买人心!而且她这么说,咱们也不好真让人家劳累着,不就是、啊,帮忙端杯茶,帮忙布个菜。看着才十几岁还没及笄,长得也、还没翡春漂亮!欸你说人怎么就这么好运气?陛下刚抬了陪嫁做官儿,人一进来、轻轻松松就是七品姑姑。而且今儿怎么出个门的功夫,就撞见陛下、还能为主子讨来这头一份的恩宠?”

“那运气还不是我给她的!”在角落里暗自憋闷了许久的翡春终于忍不住插话,“是我让她跑一趟太医院,她才有福分遇见陛下。而且我听前院的说,是馨妃娘娘的鹦鹉落在她身上,陛下才肯看她一眼的。和她自己,有什么相关?”

“欸你居然请李姑姑为你跑腿,去太医院,见你那罗刹堂姐?”织菊连声啧啧,“胆子够大,心眼够小!”

“还不是她今早、自己说自己不识字。我想试试她几斤几两来着。”翡春向旁挪挪,避开织菊戳来的指头,“结果你们也都看见了,我说什么她做什么,她不像我们的姑姑,我们倒像她主子似的。绣花枕头,以后……”

“以后怎么?李姑姑今日立了大功,往后也是主子近身的人,翡春你就收心吧!能从清淑院出来就不错了,还做梦要当姑姑呢!”

阿玄插嘴笑了她一句,织菊阿盛跟着又乐,翡春正当发作,前院的宫人歇了班恰推门进来。大家就此赶忙各自散了。可这夜背对着片刻便睡死的织菊,翡春却到底是足足气了大半宿。那位李姑姑,名不副实,德不配位,还不如换她冯翡春做那陪嫁姑姑!将来,将来总有机会。将来……

将来暂不论,这已是木棠最珍贵的一天。

又是一个清晨,她在手里倒腾着热乎乎的白面馒头,冲弥湘止不住地笑:“都是借你吉言,骆姑姑收了我当徒弟,昨晚上就先讲了好些道理。然后我昨天出去跑腿,撞着两位大神。谢天谢地没死也没挨罚,还倒捞了……我不是在做梦吧?我不会已经死了……你摸摸我,不是,我给你看个东西。”

她说着,叼住馒头就爬上床,要去墙根枕头下面摸出个绿色的荷包,又蹭着裙子下床来:“我就说,我还有白面馒头吃,热乎乎的,馒头不会骗我,肚子也不会。”

和她的肚子一样,那荷包鼓鼓囊囊,其上还绣了个歪歪扭扭的铜币。“是我自己绣的,”她这样洋洋得意,“我娘说招财。是真的,你看,我给你看……”

那是枚实打实的足两银锭。

都说祸从口出,她却因祸得福,如不是因这铜钱绣寓意甚好,就只能是荣王殿下宅心仁厚。虽然他那左目重瞳、不怒自威的模样,乍看去实在与“仁善”二字相距甚远。“但和胡姑姑给我看过的画像一样……该怎么说来着?”

“卓尔不群、英姿勃发?”

“对对!”木棠哪管听没听懂,欢欢喜喜点头认下。卓尔不群、英姿勃发,和画像上一模一样的气度。她还记得卷轴右上角那两个小字:其中有个不认识的,她还曾专门去问过红络。“是荣王殿下的名讳。”饱学之士趴在她耳边小声叮嘱,“亚日为晋,你认得就好,平时不敢乱说的。”

“亚日?”木棠满是不解,“荣王殿下不是先帝爷的嫡长子吗,为什么是……”

“他不是皇帝陛下,只能做亚日了。”红络随口应付,接着又挤眼睛一笑,“至于他为什么没当成皇上……这个我不知道啦,但还有些别的故事,你晚上把酥酪留给我,我说给你们听。”

站在露华殿外的宫道,沐着热烈烈的阳光,木棠回想起那一晚“姜后弑君”的怪梦,忽然就从脚底凉到天灵。入宫前一日,布庄门前、八抬轿辇……当日她所钦慕仰望的,梦中她曾长久凝望的,不是旁人,正是当朝天子的兄长,是面前正向她走来的荣王!

“我都忘了、我当时是怎么了来着……好像是想到红络,然后不知怎么又记得死死的,只记得主子交代给我的任务是一整天都不许我下跪,但是荣王殿下就直直地这么朝我走过来……”

“可你本来也没必要跪啊。”弥湘轻声打断,嘴里馒头已经嚼化,她却甚至顾不得咽,“路遇贵人,侧身避让就是了。你不会、就一直那么傻愣愣站着吧?”

“我可能是腿软了,跪应该是跪了,就是、我喊错了……”

“喊错了?”

“……皇上万福!”

木棠不记得自己脱口而出时在想什么,就像她现在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跌倒道旁,如何抖如筛糠。她单记得身侧脚步声骤停;记得砖石冰冷,北风忽而刺骨;记得那一声轻笑;记得有什么东西泠泠咂响。

她没有抬头,但余光也看得足够清楚。那是块冷硬的银疙瘩,两头翘起,形如小船。它睡倒在阴冷的天幕下,缄默地放着诡谲的光,只一瞬便攫去她全部的心智。于是其他所有一切都被她忘了,什么红络,什么姜后,什么布庄轿辇,什么荣王。她只看得见那一整锭银子,伸手便将其抓来。好沉,好冰,握在手里、揣入怀中,却是这般舒心。她长吸几口气,捧手站起。

“荣王……殿下?”

东西贯通的甬道上人来人往,可哪里还有那“卓尔不群、英姿勃发”的身影?“我当时就以为我做了白日梦,可银子又是真的。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最后从太医院回来心还是跳的突突的,然后遇见馨妃娘娘那只好看的鸟,然后一转头对面就是皇帝陛下!我真的,差点没吓死!我说我这回总该死了吧,可是不知道怎么着……”

“陛下留宿露华殿的事儿昨晚上就传开了。不过大家都说是因为良宝林和京兆尹的关系,宝林才能第一个得到这般恩遇。但依你所言,难道陛下是一时兴起,因为你……因为你什么?”

“怎么会是因为我。我以为是因为馨妃娘娘。她专门让她的小厨房做了一桌子菜,对主子可好了。”木棠理所应当地搭了,满手捂住银子,又抿嘴笑着低下头去,“不过主子说我立了大功,不计较我下了跪,嗯,也不用再去帮别人的忙了。不过关于这个,骆姑姑说的倒是对的。昨晚上她说,主子不许我到处乱跪,是因为,‘学文先、学人’,如果,‘立身、不正’,学学问就是白学。和当时文雀姐姐说的一样。诶我正要说呢!嗯,你能不能帮我,把这银子,换成铜板?”

“然后也是送去给、你昨天说的那位文雀姐姐是吧。”弥湘拍拍手,将剩下的一个白面馒头拿过来,而后毫不客气就堵了她的嘴,“一天能犯两样错,木棠姐姐最好担心担心自己!我昨天就说了,胡姑姑和宫里那些姑姑太监们的本来也相看两厌,现在皆大欢喜,还能乐得清闲。她毕竟还是管事姑姑,不像孙选侍被关了禁闭,还是能出来走走的,总不至于缺衣少食吧。”

“可是、所以……”

“我知道,我就把你这银子换了,问芊尔姐姐每天买个鸡蛋送去做束修就好了,这样可好?”

“束修,什么?”木棠那面颊又微微涨红,还揣手将银子往怀里收收,“如果、你这么说的话,那……但这个钱,本不该是我拿的,我又没做什么……我娘说天上掉的好东西要和大家分的,就像……那怎么毕竟是审身堂,不是好地方。荣王殿下的福气,总该分一分给她们……但是御膳房的鸡蛋会不会很贵?我就一两银子。还能不能剩一点儿?一点儿就好。这毕竟是……”

“我知道了会给你找头。”弥湘盖好食盒,一把抢过了银子蹬腿站起身来,“束修是学费,你就上了几天课,哪用得上一两银子。好了,我去收了碗碟得回去了。我看外面好像要下雨,木棠姐姐别再代别人跑腿了。你可是姑姑,记住了!”

二月初六,连绵有雨。

二月初六,前礼部尚书、忠文公孙夷出殡。

一辆辆马车碾过青石巷道,缓缓往孙府而去。有军士甲胄护卫的那辆最是不同寻常——因与当朝尚书左仆射同乘一车,左卫大将军特意调了亲近人手护卫。“忠文公死得蹊跷。”秦秉方如此坚持,“杨珣那厮日渐猖狂,难保他不会趁乱对老师下手。防人之心不可无,这是老师教诲。”

吕尝没有再推辞,只是在来的路上多强调了几遍“谋定而后动”:“便就是杨珣动的手脚,我们眼下没有证据,就只能暂作忍耐。今日不管是荣王、国舅、还是任何一个杨党,该以礼相待就以礼相待。万不能闹将起来,伤了忠文公死后哀荣。”

“国舅他老人家可不会来。”秦秉方气鼓鼓地向后一靠,“忙着为终于到手的礼部开庆功宴呢。忠文公要是早听了我的,调了左卫去会籍堂驻守……”

“逝者已矣。” 吕尝捻须慨叹,“且让杨珣得意去。胜者骄,骄者败,如今又没有先帝护佑,他败局已定,你急什么?将要及冠的人,性子该当沉稳些。”

已知天命的人,唠叨该当少些。秦秉方直起身子又倚了窗,一面闷闷不乐听着师傅叮咛,一面拉起轿帘想探头去透透气。马车又转过一个弯,前面不远就是孙府,他已经能看到络绎不绝的宾客和府外的白幡。

“又发什么呆,国舅真来了不成?”

“老师您看,”他往旁侧一让,手向道边一指,“身服青衿、学生打扮的那人有些古怪。他不像是来吊唁,倒像是在等来吊唁的某人。而且神情焦急又紧张,频频掩面,似乎是不想被谁发觉。”

“嘶……”吕尝捋着胡须的手一顿,“他似乎有些面善,看着像……”

那双稍嫌混沌的眼睛忽然明亮。

“二郎,派你的人手去春江楼候着。记住,必得是亲信。一路小心,万不能让杨党发现。”

“早说了让左卫跟来是有用的。”秦秉方轻笑一声,唤过车后轻骑跟随的属下安排妥当。再回头,他的面色却忽然不大好看。

“荣王府就在后头。”他如此轻声低语,“惹不起总躲得起,一会儿我扶老师快些进去,只要不对上荣王……”

“所幸没遇上秦秉方。”戚晋先跳下车来慨叹一声,而后才回身去接自家表妹。因杨珣油盐不进只管在家听戏唱曲,做女儿只能自告奋勇挺身而出,替杨家走这一遭。她今日换了一身素净,面上隐去了机灵古怪,一双新月眉难得的老实下来,小鹿般的双眼早已酝酿起一阵雾气朦胧。整个人往那一站,就好像是“杨家无辜”最坚实有力的注解。

孙府的小厮眼尖,马上挤上前来打恭致歉:

“荣王殿下,郡主殿下。主母悲怮过度,暂时不能亲自接迎,还望见谅。”

他那“谅”字一出口,杨绰玉的眼泪跟着就掉。她自觉对不起孙家人,咬唇还不肯哭得太大声。戚晋抬手本想揽她去处偏僻地界好好哄哄,却被小丫头捉了袖子拿去贴眼泪。

“瞧杨姑娘梨花带雨的,这是替忠文公,还是国舅爷哭丧呢?”

斜刺里突然扎出句讥笑,待看清了摇着肚子走来的那人,戚晋却只得将怒意强行按回心底。

“表舅。”

“荣王殿下。”刑部尚书郑邑回个礼,冲一旁再敷衍点个头,“郡主。”

“表舅百忙中还能抽空来致哀,实在辛苦。”

“馨妃娘娘与孙选侍交好,因此特意嘱咐要替她将哀思带到。”郑邑捋捋络腮胡,小眼睛似不经意般向旁一瞥,“娘娘在内宫不方便出来,可国舅爷总是行动自如的罢,怎么也要麻烦他人呢?”

躲过了秦秉方,躲不过这郑邑。戚晋暗叹一声,悄悄上前一步将杨绰玉挡在身后。明明与太后、国舅都是表亲,郑邑对两边的态度却偏偏大相径庭。太后母仪天下他与有荣焉,国舅脑满肠肥他则嗤之以鼻。戚晋知道这回舅舅捅出这篓子事来,少不得又得被他逮着冷嘲热讽一通,于是在身后给个手势。绰玉领会过,马上打着要去探望郡夫人的幌子,绕开急欲阻拦的庶仆,径直往后堂去了。郑邑后脚就扯着戚晋去了处清净角落,压低声音追问:

“元婴,这回的缘由你可清楚?忠文公当真是暴毙身亡?”

元婴是戚晋乳名,本不是他能喊,更别提被这样大庭广众之下叫出来。戚晋收起客套心思,简单敷衍道:“仵作都验过了,不容有错。”

“这我自然知道。我的意思是,忠文公真正死因如何,重要吗?重要的是在朝堂众人天下万民的眼里,他就是被杨珣害死的!”

戚晋目光一冷。郑邑却未觉不妥,接着口无遮拦说下去:

“我想你也心知肚明,他这又是在坏你的清誉啊!忠言逆耳,有些话我不得不说。太后娘娘她一辈子费心费力,可全都得毁在这个不学无术的弟弟身上。你看看历史上,哪个外戚专权能有好下场的?更别说是他这种人。我说实话啊,你再这么由他胡来,早晚有一天就是你,他也不放在眼里了。那家伙的胃口大着呢,只怕连这江山……”

“表舅慎言。”戚晋皱眉道,“我自有分寸,表舅何需多虑。”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郑邑干笑一声,拍拍他肩膀,“若哪日你想通了,开口就是。我一定鼎力相助,啊。”

戚晋却忽而轻笑一声,点点头,也拍拍他的肩膀:

“历史上外戚专权都没有好下场,表舅忘了?”

这话怼得舒畅!他弯了嘴角,面上礼数却一点不落,揖一礼再大摇大摆背手径直往灵堂而去,耳根这才总算是得了清净。言辞恳切慰问罢忠文公表亲,直起身子,他那目光穿过熙攘的人群,不由自主地落在前头靖温长公主身上。堂内几位僧人正忙着做法事,微弱的呢喃伴着木鱼悠悠的回音,在灵堂里孤寂地四处徘徊。单薄的烛光有气无力地垂在她肩头,流下一点微弱的影子。一时间,竟令他不由为之晃神。

他迈开步子,列位大臣及亲眷纷纷闪身为他让开一条道。一步两步,他已与她近在咫尺——

烛火忽暗。

法器掀翻,佛经飞出,僧袍抖落,利刃出鞘。千万道影子同时向他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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