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有那么些时候,她的确很想有个自己的孩子。
红络死了。不知哪家父母,再也等不到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教习期间私自潜出昭和堂会见赵氏秀女与恩美人,犯宫规大过,已乱棒打死。”就是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排在摇头惋惜的:
“恩美人孙氏,蔑渎天威、私相授受,太后娘娘下旨褫夺封号贬为选侍,迁居审身堂”;
嗤之以鼻的:
“赵氏秀女私自结交宫嫔、结党营私,已贬为庶人逐出宫廷”;
和幸灾乐祸的:
“胡绯帘身为礼教司仪,管教不周,已罚入冷宫当值”之后。
于是事情就此天翻地覆地变了,快活日子到了头。上首太后那掌事姑姑抿着副薄唇轻描淡写将宫中异变哼哼罢,乜着双吊眼漫不经心再向堂下一一扫过,那各怀心思的陪嫁侍女们立时都两股战战、噤若寒蝉——毕竟都是十来岁的姑娘,朝夕相处之人转眼便死于非命,任谁人能不心惊胆寒?
木棠不然。
她只觉着悲伤。
死亡向来猝不及防、又教人无可奈何,她晓得,她再清楚不过,可她却依然忍不住追悔莫及、难免兔死狐悲。红络那些小动作,明训所内唯她一人知道。如果她能胆子大些,问出红络夜夜偷溜出们是为与主子私下相见;如果她能脑子灵光些,想到红络对宫闱之事无所不晓那是受了孙选侍提点;如果她能脚程快些,叫住昨夜那一袭远去的红色衣裙……
如果有如果,红络她、会不会不会死?
可或许,她终究还是该死。
主子犯了错,不过降位、或出宫;帮主子跑腿的奴婢、却断无生理。代主受过,这本就是她木棠能留在林府的唯一缘由、亦是少爷此次送她入宫的初衷。今日的红络,莫不是明日的木棠?她清楚、她明白,她不自觉打着寒战。
今儿本是个好天气。
曾无数次,文雀领着刚入宫的孩子走过宫内漫长的甬道,看他们兴致勃发,哪里都觉着新鲜,哪里都叹为观止。他们会记住那些笔劲苍松的牌匾,记住那些气贯长虹的楼阁;他们会对御花园龙池水岸南薰殿念念不忘,会因春梅秋菊夏芍药忘怀所以;他们会很快爱上这皇家禁苑、为自己能身处其中而欢欣雀跃、不能自已。
他们却会很快发现,这一切原与他们无关。
兴明宫东西八宫两殿那是后妃嫔御所居,花园游池那是内宫命妇闲来消遣,乐福斋观音如来只普渡主子贵人,怀净阁藏经楼只为“有缘之人”而开;锱铢府里领出去的银子进的不是他们口袋,锦玉坊一批批的奇珍异宝不是他们能穿戴;戏台上唱曲歌舞是他们不可仰头直视,驯马场纵马驰骋亦是他们不可肖想。他们吃住在信善两坊、贴着墙根走,弓着脊背回话。琉璃青瓦光芒万丈实则远在天边,他们眼睛往下,只看得见砖缝尘埃。
可这兴明宫内,还有比为奴为婢更为可悲的存在。
就在她面前的审身堂。
冷宫本就萧条逼仄,一字排开的三间堂屋取代了原本正殿的位置,两边的走廊上胡乱扔着一些落着灰的物什,四方高墙围起一方狭小逼仄的地盘,屋顶相互倾轧,层层盘剥着好不容易从高墙上溜下来的日光。灰尘在半空起起伏伏,让心怀希望之人看了幽叹,让绝望疯魔之人笑得更欢。就这会儿,就在文雀随胡姑姑与前任交涉毕、踏进门来的这当口,东面的廊房里就忽冲出阵暗红的风,直卷到两人面前来:
那原是个身着喜服的女子,衣上并蒂莲挣脱了岁月黯淡枷锁,固执仍灼灼生辉;肘间磨破的丝线迎风起舞,似还兀自陶醉在多年前那良辰吉日中。她年岁已长,拖着皱纹的眼角实难压住双眼迸发出的热火,干裂的薄唇轻启,又仿若欲拒还迎。痴痴望着已然闭合的大门,她忽而娇羞一笑,低下头去,轻声如诉:
“陛下,您瞧着妾这身衣裳,可还喜欢?”
文雀曾听说过她,在许多半真半假的故事里。那传说有些《楼东赋》的凄婉哀绝,又兼些《长恨歌》的如梦似幻、叹着造化弄人。曾经情若鹣鲽,如今却罗带两分,她总在酉时倚门而笑、身着霞帔,重陷入多年前暖帐红烛的那个长夜,做回先帝椒房盛宠的勉美人。这兴明宫有太多无可奈何、有太多情非得已,她不会是最悲凉的那个,却或许是最幸福的那个。她毕竟已醉在美梦,忘却了眼泪。
堂屋高椅上那位,挂着满面泪痕,却当这一切不过是场噩梦。
“胡姑姑请起。”前礼部尚书之女孙沐雅依旧抿唇要笑,“没想到她们竟指了姑姑你来,这或许多少也算幸事。你也瞧见了那喜服疯妇,晚上、只怕不好安歇呢。还好有姑姑在,本宫、我这心里头,多少也安心些。”
她说着,为表亲近,还亲自要牵住胡姑姑的手:
“姑姑来之前,可曾听闻赵家妹妹如何?此次是我太不小心,父亲恐怕要大失其望,还不定要在赵伯父面前如何转圜呢。我自少时便受父亲耳提面命,得恩需报。可是我不好,竟反为赵家引来祸端。过几日还得劳烦姑姑替我走一趟,往府上给父亲递封书信,请他转交赵家妹妹,略尽我歉疚之意。等过阵子,风头过去,我自这冷宫出来,再好好寻了珠宝,送去赵府赔罪。”
她如何知道昨夜礼部之火缘何而起,如何知道孙府现下已挂起白幡。她说着还念起皇帝,只道自己不过一时失足,家世圣宠俱在,还盼着东山再起。所以她只是懊恼、只是悲切、尚且还学不会恐惧。胡姑姑拿话哄她,她轻易就信;曹文雀软言宽慰,她也照单全收。在居安思危这点上,说实话她甚至比不得那初入宫、刚得了位份的良宝林。
林怀思甚至不在笑。
她也着实没什么可乐:与自己亲厚的赵氏早被逐出宫廷;只会拖后腿的那小妹,现下正因“御女”封位臭着张脸给她找事;分别数日,贴身陪嫁看着多少学了些规矩,人却愈发蔫头耷脑,瞧着都晦气;还有最重要的,不过才到露华殿,太后那位宠冠后宫的表侄女就已给她准备好了下马威:
“诶你们几个!就说你呢!还不快来搭把手!没眼见的!”
红罗绿衣的宫女进进出出,有位年轻宫女儿站在门口、直冲她主仆二人招手。木棠偷瞧她一眼,却半步不动,还得做主子的自己去讲明身份。那宫女儿听了,只浑不以为意似的草草行一礼,掩唇笑说瞧宝林这衣衫首饰,还当时昭和堂派来帮忙的小宫女哩,而后等不及林怀思问,话头一转,自己就兴致勃勃炫耀起她们馨妃娘娘的恩遇来。什么这一拨是锦玉坊送料子的,那一波是皇帝差了送补品的:“陛下关怀体恤咱们娘娘,生怕娘娘累着,紧着一有好东西就忙不迭要送来。今日这倒还不算什么,宝林往后、要见的世面还多着呢!”
“能有幸居于露华殿,沾上馨妃娘娘的贵气,实在不胜荣幸。”林怀思在袖子里绞住了手,面上却硬要做出那诚惶诚恐、不知所措的干笑。那小宫女瞧她这如履薄冰的样,只在心底嗤笑一声,不再与她计较:
“后殿就在里面,宝林好走。奴婢此处还有娘娘交代的要务,脱不开身,就不为宝林领路了。实在是、露华殿惯来就这般繁忙,往后如有谁怠慢宝林,也请宝林一定多多担待。”
“这个是自然,都是为娘娘效力,应该的。”
林怀思拘谨笑着对付罢这官样文章,急匆匆迈步就走。光一个宫门已经要费去诸多心思、如斯艰难,遑论其后一场接一场不敢有丝毫差池的拜会?她是心乱如麻,面对自家宫人参拜时都难免心不在焉,匆匆提点敲打上几句、取了礼当要赶去正殿。
昨夜一场细雨,今早地砖尚留着水痕,往来宫人裙裾翻飞,活像一朵朵浪花飘摇而过——这些她无暇多观;东海宽阔,露华殿正殿浑似拱卫最中的蓬莱仙山——这点她更是无心遐想;她入殿埋头就拜,看不见周遭桌案如何镶金嵌玉,插屏如何玉镂螺钿,飞罩如何雕饰繁复,灯笼如何彩绘细密,自然做不出木棠那诸多慨叹。林怀思只知道若与斜倚罗汉床上那美人相比,管他什么华室都要瞬间黯淡无光:
馨妃郑云娉着一袭牙色的牡丹纹金泥纱小衫,外罩一层五彩芙蓉妆半臂,肩搭一条红散花薄罗帔子,层层叠叠、将那青桃初熟般的身姿勾勒得似隐似现;发间却只委委斜插一支乌木简簪,鬓边几缕散发落在脖颈,愈衬得肤色雪白;面上未饰粉黛,长睫低垂,懒懒敛去凤眸万丈芳华;一双盈盈秋水未着风波,却仍有潋滟波光缓缓荡来;鼻头微翘、似小山一高;唇珠圆润、自然含羞带俏。所以林怀思那句:“早就听闻馨妃娘娘月华之姿,今日妾得以仰慕娘娘玉颜,是妾的福分。”实在是一腔真心,要木棠奉上前的那只寻常珠钗好像顿时无所谓寒酸。
“且搁着罢。良宝林有心,本宫欣慰得很。”
馨妃轻拢一下斜托的云鬓,无需抬手,自有贴身姑姑捧出一对蝴蝶鎏金耳环作为回赠。那耳环技法精湛:烛光下熠熠生辉,走动时摇曳颤动如天边星辰;白日里则栩栩如生,浑似蝴蝶歇翅。林怀思感念得紧,谢恩得勤,哄得馨妃心里舒坦,便再得了关照,得幸被带去一同问庆祥宫太后娘娘早安。
这是木棠第一次迈入三宫正苑。
她当时在想些什么?来不及害怕、更不知惶恐,露华殿到庆祥宫的路实在太短,她几乎来不及想些什么,就已伏在太后娘娘身前。那是个温柔的声音,和言关切要馨妃免礼平身。初出茅庐的小丫鬟却不知为何要发抖——按照胡姑姑的标准她这已算大失礼。
可幸、或可惜,太后全对此视而不见。准确来说,她对跪在地上的主仆二人一律视而不见,只拉了馨妃的手体贴入微,关切她侍寝辛劳,又说起皇帝所送的补药:“你毕竟年轻,不急那些时候,身子最是要紧。”她眯起眼睛笑,像是意味深长,“想来皇上也是体恤你,昨儿晚上就在长丰台歇息了。哀家想你这几日辛苦,便让熙昭仪过去陪了会。昨夜,睡得还好吧?”
说来奇怪,这不过是些家常话,馨妃却居然脸色陡变,当即俯身跪倒,直道:“妾知罪!”太后不动如山,只刻意等过五个数,才将右手向前一展。腕上金镂空填香镯撞着扶手,轻轻一声响:
“记住了就好。起来吧。”
太后拖长了音,此话似别有深意,可当时的木棠听不懂、更无心分辨。她只听见殿外正渐次传进“皇上驾到——”,轰隆隆的就好像九天雷鸣滚到身前。农家丫头毕竟没见过世面,下意识地,她只觉得荒谬——大梁皇帝,那是个抽象的符号,是戏台上的花脸,是九天之上的传说,是虚无缥缈的神仙。这世间怎会真有这样一个人、九旒冠冕、穿金戴玉,活生生的、就出现在她面前?
缓缓在耳畔走过的,却是那样普通的一只乌皮靴。
十三岁的木棠将身子埋得更低,恨不得当场缩成一个球。十六岁的林怀思只当面前人是自己夫君,眼角眉梢漾起笑意,要学馨妃那般柔肠百转、俯首问安。
皇帝果然循声望来。
“对了,这是新入宫的良宝林。哀家给安排在馨妃的露华殿了。”太后笑起来,“刚才在这跪了许久,就等着皇上你来呢。行了,免礼起身罢。”
就在林怀思身后,木棠踩了裙脚、打了趔趄。身不由己地、视线向上一晃——
她立时大失所望。
不见青面獠牙、不见道骨仙风,十七岁的皇帝与馨妃同高,身量纤瘦、肤色白净,两只眼睛一张嘴,多少能算是清俊,但过眼就忘,实在与曾擦肩而过的芸芸众生无异。他垂首而立、低眉顺眼,分明满面倦容,眸间更有掩藏不住的惧意。这般黄口小儿哪有半分天子威仪,哪里像是……大梁的皇帝?
他向太后欠身,言语恭敬:“若没有旁的事,儿臣就先去长丰台了。前朝还有要事待议……”
“急什么?”太后不等他说完,挥手将他打断,“昨儿已在长丰台理了一整夜的政事,今日多歇一会,又有何妨?”
“可左仆射等人都在候着……”
“后宫新选了一批美人,这可是关乎皇家命脉的大事。她们一会就到,你挨个瞧一眼再去,看看喜欢哪个。她们父亲毕竟也都在朝为官,就算你迟些去,那些个当臣子的,为着自家女儿必定、也能理解。”
太后说得语重心长,皇上却依旧步履犹豫、欲言又止。一旁馨妃见机扑进他怀里,百转千回叫着皇上,撅着嘴撒娇嗔怪:“昨日操劳了一夜,妾没在一旁陪着,是妾的不对。今儿就看了妾一眼,又急着要走,是还在生妾的气么?”沉鱼落雁的美人儿面色粉红,眼眶湿漉,似雨后新荷般实在可怜可爱,令人爱不释手。便是皇帝、也立时转了性子,不但软了声,还要伸手去捏一把她俏嫩的脸蛋:
“说什么胡话,朕怎会生你的气。倒是你,非要朕留下;少顷莫要吃朕的醋才好。”
他说着当真勾起几分笑意,就牵着馨妃去一旁落座。看似两情缱绻,可不过片刻,没半炷香时间,新人一齐,他便一面依依不舍说着情话,一面再次急不可耐要起身告退。这回太后不再强留,放了茶盅只是慈眉善目地笑:
“你若坚持要走,哀家怎好悖逆皇上圣意。只是皇上进来辛劳,馨妃、良宝林,一起去送送。”
说是送送,其实不过是多走了那两步。林怀思只称今日诸事繁杂,又不敢搅扰娘娘与陛下,就堪堪驻足在前朝宫墙外。这本也不算托词,往各宫拜会,叙旧情、敬新识,不知不觉便已暮色四合。当主子的累了便回宫安寝,近前伺候的宫女内侍却还有自己的活计要做。
“李姑姑也去歇下罢。”掌事姑姑骆芷兰紧几步接过她手中铜盆,转手交给身后小宫女儿,“翡春呢?今儿该是她值夜,跑何处躲懒去了?”
“周公公刚要了她去清点今日主子收得的贺礼,只怕还得忙上一阵功夫呢。”小宫女儿说着冲木棠一行礼,在她要开口揽活之前抢白道,“二位姑姑别操心,阿玄在廊下看着呢。我倒了水净了盆,一会儿也去床前顶着。”
“我也可以搭手……”
“李姑姑今日跟主子跑了一天,还不嫌累么?”小宫女吃吃地笑,“您的屋舍也打扫好了,像骆姑姑说的,先去歇了吧。明早您还得早起为主子梳妆呢。”
她说罢稳稳当当端着盆子快步便跑走了。骆姑姑向后不知道又去招呼谁,总之就把她一个人扔在此处。廊下打瞌睡的阿玄摸索起身,借给她一株火。她点头谢过,深吸气阖了眼,再搭上两只手,极尽虔诚,将这耳房小屋轻轻推开——
这便是、独属于她一人的房间。
小屋不大,轻易就被烛火暖得明亮,她背靠住房门,目光流连过低矮的横梁、狭窄的床铺、和铺上仅只一个的木制凭几。几上摆了纸笔,这便是她自己的书案,是与少爷那般高门子弟、饱学之士一般无二的书案。她可以在此习字作画,就像那些贵人,像少东家!她放了烛台,委身上床,小心捉了那笔打量半晌,而后忽然挺直腰杆,假模假式、凌空好一通胡写乱画,接着将自己笑倒一旁。十三岁的小姑娘今儿一整天提心吊胆,说起愁来愁得认真,可一转脸这会儿兴致起来,很快就雨过天晴。她蹬掉鞋子,蹭身去内侧——还险些撞到烛台;她拉过被子抱了满怀,满首深吸一口气,又挪挪脑袋够住枕头。而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腾起身解下腰间玉佩,就对着烛火呵呵直笑。
那是她七品女官的官凭,因是近身伺候,不必穿女官公服,便以此来昭示身份。就这么个小玩意,威力可真大哩,今日跑进跑出已有五个小宫女因为它向自己行礼了。那情形,若是让娘看到,不知得有多惊奇呢。她挪走凭几倒回床上,仔细算了笔账。除了日常打点用度,在宫里过上半年总能攒下二两银子来。等到夏天,她就可以出宫去托人将银子送给娘亲,娘就可以离开那老光棍另寻个住处。往后呢,每月还有自己寄回去的银两,娘就可以过上好日子,不必再受气了。等到二十二岁出宫脱了奴籍,她一定已经攒够了很多钱,至少能够把家里的旧屋子翻修成砖砌的,以后也都再不会饿肚子了!
握着玉佩,想着日后丰衣足食的生活,没多时她便酣然入眠。就连梦里,她还不停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