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公鞭辟入里,受教匪浅。”山岁承表示认可,又道,“不瞒您说,这差事,我也是无从下手难办得很。陛下虽委任的是从大人,但也有口谕叫他与我商量。可这,再怎么商量,总也有落实的一日,唉。秦公见事犀利,还望您不吝赐教,指点迷津。”
好,有戏,秦勒之道:“不敢当赐教。山兄可还记得圣人之言?曰:事缓从恒,事急从权;事缓则圆,事急则乱。[MOU1]其实,诸位大人也不是对陛下的限田令有所怨言,只是时间,催得太急了。如今已是五月,正是夏耘的时节,不过几个月便要秋收,倘或遇着个雷厉风行的官吏,圣旨一到就逼着人交田,那这伺候了大半年的粮食该算谁的?又或是这官吏动作慢些,等到了来年开春,秧都插下去了才知道,这地不归自己了。再或者,这田是祖上好几辈就置下了,那不成了逼着人家交纳祖业吗?”
山岁承听明白他的意思了,给他斟茶道:“秦公所言入情入理,可上谕已经下达,总不好叫陛下朝令夕改吧?况且,谁能去御前开这个口呢?”
秦勒之抚掌笑答:“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秦公是叫山某去向陛下求情?”
“劳烦山大人。山兄您想,为这事上您门的,光是在京官员就让您不胜叨扰;来日限田令推向全国,地方上大吏的私产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您略施一施援手,万千同僚感念您的恩义呀!”秦勒之说得慷慨激昂。
只要陛下能够缓期执行限田令,那些侵田的便有闪转腾挪的余地,或是变卖或是转让给世交门生之类的亲信,总比白白交出的好。
他们的小算盘山岁承焉能看不出来,他笑了笑,“秦大人抬举我了,且不论我能否说动圣意转圜。我要开口求缓期,可缓多长时间合适呢?一年两年?三年五年?还是十年八年?即便陛下体恤准许缓期,可到那时候秦大人所说的这三乱就消匿了吗?秋日里该收割还是要收割,春日里该插秧还要插秧,谁家的祖业,仍是他家的祖业。”
这一席反问,问得秦勒之哑然片刻。山岁承见他不答,便又道:“到了那时候,如若同僚们又来向秦大人诉苦,大人您该当如何?再向陛下求一次缓期吗?一缓再缓,缓到十年二十年,那圣旨不必儿戏还儿戏吗?山某愚见,陛下既已下定决心限田,那就宜早不宜迟。拖延得时间越长,朝中同僚之谊愈发深重,届时如何忍心再下那个狠手呢?”
好家伙,白费那么多口舌,他还是不肯求这个情。深吸一口气,秦勒之道:“山兄,我是视你如兄弟,才说这些掉脑袋的话。从你去年十月离京起,干的就都是得罪人的事,如今无论是你我还是陛下都根基未稳,南宫家的两个老爷子在朝中只手遮天,穆思行虎踞雍凉。想要推翻他们给我们自己挣一方天地,就得拉拢人心集结朝臣!不是为了一己之身的通达方便,是为了陛下不必束手束脚。新政得罪坏了一帮权贵,对陛下的声誉也是全无裨益的。山兄,三思啊!”
“秦公既说到了陛下,你我便是同心同德,我也与秦公推心置腹。我本草芥之人,过蒙陛下拔擢登堂入殿,方有如今封侯拜相。山某见识浅薄,做不了那么大谋划的局,只知陛下安排我做什么,我便不顾一切地做便是。说难听点,你我这些朝中做宰的,不就是给陛下做铡刀吗?铡了一个庞昱,难免溅自己一身血,可难道就纵容一个又一个庞昱鱼肉乡里吗?”山岁承迂回再三,却也寸步不让。
秦勒之长叹一声,起身道:“山兄执意自外于同僚,在下唯有望兄慎思了。今日叨扰多时,在下告辞。”
“秦大人,”山岁承叫住他,拿起案边的那个册子递给他,“落东西了。”
秦勒之一皱眉,“没有吧,在下,好像是空手来的。”
“秦大人,这东西若是留在鄙人寒舍,只怕也呆不了多久。”山岁承面上依旧是含笑,语调却显然地沉了下来,“鄙人诠才末学,许多东西都看不懂,而看不懂的鄙人往往带进宫去,请陛下示下。”
又拿陛下出来压他!这人当真油盐不进,秦勒之略带愠色地瞧着他,心有怒气却又不好发作。
山岁承又道:“这东西若是要呈禀陛下的,自然是秦大人亲自呈上为宜。若是不宜面见天颜的,也请秦大人收好,鄙人寒舍可不是妥当所在。”言罢,他又向前递了一递。
秦勒之一把接了,不再答话便转身离去。回府的路上他越想越来气,这山岁承连个正经读书人都算不上,还在薛府做过人家都家仆,就因为陛下喜欢,山岁承这么些年一直高他一头。二人同为九卿,虽然有先后次序之分但官衔上总是平等的,可眼下时局不同了,豫王告老辞官,太师的位置可就空出来了。皇帝一向喜欢山岁承,欲与他有夫妻之名,提拔他做百官之首,完全是可能发生的。若真有这么一日,那秦勒之不得憋屈死。
秦府上的一干亲信门客听完他们大人碰灰的经历,又揣度他们大人这一脸的不愉快,立即开始溜须拍马。
“大人,那山安阳与大人您是平起平坐,大人肯去登门拜访是给他脸。那厮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大人何不……”那人说着,做了一个去冠的手势,何不摘了他的乌纱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