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老尼提及“蜀国”“水晶宫”等处，苏轼和骆如念都大为诧异，毕竟这时是庆历年间，距离宋朝灭蜀已将近百年。

苏轼向来喜欢听奇闻异事，听见老尼言语之间颇为友善，胆子就大了些，上前一步作揖道：

“师太，请教您‘上下’怎么称呼？眉山正是蜀国故地，相传水晶宫华丽非常，流光溢彩实为人间仙境，只可惜如今芳草萋萋已难觅其踪。学生久向往之，请师太不吝施教。”

老尼淡然道：

“你我不意相逢亦算是有缘，若愿意听老尼叨诉前尘旧事，坐下罢。”

苏轼和骆如念谢过师太，轻身在屋前木凳上坐下。

师太悠悠道：“老尼俗家姓朱，法号虚名不提也罢。彼时老尼总角之年，初初拜入师门。那年正值仲夏，我随师父经眉山去往水晶宫诵经传道，当时节暑气熏人，烦热难耐，然而摩诃池边风清水秀，沁心醒神。是夜，师父领我在池心草地冥思纳凉，旁侧正是水晶宫。”

朱师太沉浸在深远的回忆之中，许久没有出声。苏轼和骆如念听得入神，连呼吸都轻巧起来，生怕惊扰老人。

“水晶宫临水而建，仅用吊桥贯通池岸。月光之下，华灯之间，宫殿光彩夺目，视之目眩神迷；池风酥凉，宫殿周遭弥漫着淡淡润泽木香，闻之如醉如痴。听宫人们闲谈，那水晶宫乃以楠木为柱，沉香作梁，碧玉雕窗，琉璃筑墙，夜明珠点灯，轻纱笼帐，故晶莹清透不可方物，于渺渺夜色中宛如水晶巨石般璀璨闪耀，灼灼生辉。师父在一旁闭目打坐，我却看得有些痴了。兀得听见一阵轰然水鸣，但见浩浩水帘由宫顶倾泄而下，晶莹水珠从琉璃上奔涌而出，溅起的水汽如云似雾，恰如天上水帘仙宫——后来听说蜀王畏热又颇具巧思，故命匠人在宫殿四周配装水车设备，炎夏时由宫人操纵水车将池水抽到宫顶再覆顶洒落，辅以降温解暑之效。”

“未几，月上中天，虫鸣渐消，池中睡莲韵香与宫殿木香纠缠缭绕，水帘声时起时消，我年小嗜眠，坐在草地上昏昏欲睡。似醒非醒间，耳边一阵喧闹，我惊醒过来，望见两列宫人提着宫灯前行开道，其后一男一女两位衣冠华贵者联袂而来，翩然走到水晶宫凉亭中倚栏而坐——原来，他们正是蜀主与花蕊夫人。”

屋中的声音停下了，朱师太似乎在喝水润喉，又好像在遥遥回忆。苏轼和骆如念竖起耳朵，生怕听漏一个字。

“师父仍在闭目打坐，我识浅闻寡，见到此情此景自然不能静心，当下默默偷眼细看。只见水晶宫探水凉亭正中的高脚茶几上端放着一颗偌大的明月珠，视之如月，光明如烛，把整个凉亭照得亮如白昼。花蕊夫人盘着斜高云髻，髻前对插着珍珠发簪，髻上偏插着一朵大黄芙蓉花；身着浅黄金边龙纹抹胸襦裙，披着一件嫩绿蝉翼薄纱衣。是时池上暗香浮动，花蕊夫人衣袂飘飘，声音轻柔细软，仿若仙子堕入人间。夜至三更，宫人送上凉酒，花蕊夫人与蜀主对酌数杯后脸色漾红，娇若桃花，衬得如雪肌肤娇嫩欲滴，半倚在青玉枕上与蜀主谈笑私语。真真是‘花不足以拟其色，蕊差堪状其容’。”

朱师太深深叹息，沉浸在当日情景中不能自拔。

“花蕊夫人倚栏远眺，又与蜀主指点夜色，蜀主笑道：‘如此良夜，贵妃何不填词一首，以记佳辰？’夫人从枕上柔柔起身，但见发钗横斜发髻散乱，更有一番娇美。夫人娇笑道：‘陛下有此雅兴，臣妾自当遵旨。’蜀主颔首示意，一旁宫人便取过毫笔呈献夫人。夫人沉思片刻即挥笔填词，蜀主边低头细看边吟诵出声，当时万籁俱寂，声声清晰入耳。此词字字珠玑，句句如玉，老尼至今铭记在心。”

听到这里，骆如念大喜。她想起苏轼老年所作《洞仙歌?冰肌玉骨》中，提及幼年时机缘巧合听到朱师太背诵此词，空灵高邈犹如洞仙之神曲；四十年后他仅记得前面两句，只好自己补足全词以“暇日寻味”。没想到今日奇遇让她得以见证历史，若能趁机会把全词记下，岂不幸哉妙哉！（岂不是中国古代文学史的重大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