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增德一看他脸红起来,“呦”地一声笑起来:“越是不行吧,自尊心还挺强,我这个人就爱说真话,没办法,谁让我是最鲁哥迅的。鲁哥迅就是这样,明知道良药苦口,但有病了就要吃药,明知道忠言逆耳,但还是要践行。启蒙,就是得说真话,敢说真话。所以我和鲁迅一样,为此得罪了不少人。行了,说那么多,你们这些无知的学生也理解不了啊,呵呵呵哼。快马不用鞭催,响鼓不用重锤。这句话用在你身上得改改,咹,笨马得用响鞭,破鼓得用重锤。不用千恩万谢了,回去知耻而后勇,好好学习比什么都强。”
宗天弘在这一刻理解了连海兵。
他想,连海兵打他打得轻了,自己手里如果有一把匕首,他会当场抹了乔增德的脖子,让他那说出这些话的喉管血气四溅。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因为他知道,此时此刻,他说什么,都将成为待启蒙的对象所有“弊病”的证明,是“自尊心”作祟。
宗天弘有口难辩,正反话好像都让乔增德说尽了,正反公理婆理都让乔增德占尽了。他占尽了便宜倒像吃了亏,拿尽了好处还给自己脸上贴金,什么都没有付出却赚了个盆满钵满。那满口的鲁哥迅、启蒙,都成了他巧言令色的武器。
宗天弘冷静下来。
他走出教研室,忍不住想要痛哭一场。他省了半个月的生活费,才请乔增德吃的饭喝的酒,他父亲在地里辛辛苦苦攒了五六年的钱给乔增德买的大彩电,如今都打了水漂。
他一边往宿舍走,一边琢磨,会不会是乔增德使的障眼法,故意说给教研室其他老师听的?毕竟,一个教师,整天让学生请吃请喝,还收礼,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虽然乔增德的话里,宗天弘还听出了别的意思,但他努力从乔增德的话里提取着善意。
比如,他让自己好好学习,不要想些别的,有可能是嫌电视机太贵重了,他其实是在提醒我,凭我和他的关系,根本用不着这样。
比如,做老师的,让学生好好学习,提高能力才是王道,这话原也没错,做老师的说得着。
再比如,鲁哥迅的题诗是真实的,小像也是真实的,忠言逆耳也是对的,启蒙的话读起来就是刻骨的。
宗天弘又想起乔增德的那句“你们穷人”,心里一阵难过。
他家是不富裕,不然他也不会来读不收学费的师范大学。听说明年瀛洲师范类的大学也要开始收费了,因为不收费,各地师范入学人数激增,财政已经养不起那么多在师范混日子的人。
好在,他很快就能毕业,很快就能参加工作,很快就能赚钱养家。
但乔增德说“不知道他家什么条件”,宗天弘听不太懂。乔增德“家”都没有,住的是单位的房子,什么大件也没置办,他也是看在乔增德家过于简陋,所以才买的电视机。
宗天弘恨恨地在心里说一句:“还他妈不知道你家什么条件,你是吃屎长大的吗?”
但他躺在床上,又翻个身,又想,乔增德的意思是嫌他送的礼轻了。
宗天弘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后背接着冒出了冷汗。一台长虹彩电三千多块钱呢,他们村除了书记家,谁也没买上。就算是乔增德他们这些大学老师,也不一定买得起,他乔增德不就没有吗?乔增德家不光没有彩电,而且乔增德家做饭还在点煤球。
乔增德这都嫌少?!宗天弘后背生出了寒意。
他没办法再当乔增德是一种“善意”。他是想留校,但送乔增德东西不过是上上保险,也为以后工作铺垫铺垫关系。但要说,他宗天弘一点实力没有,都是靠这些东西才留的校,那就是侮辱了他宗天弘。
宗天弘牙齿咬得咯嘣作响,他的脑袋里像住进一颗炸弹,随时都能炸开。
宗天弘下铺的程似海听到宗天弘辗转反侧,床铺咯咯吱吱,他抬起脚蹬一下床板,没好气地说:“宗天弘,你身上长虱子了?让不让人睡觉了?”
临铺的李鸿强觉得宗天弘情绪不大对劲,他关心地问:“天弘,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宗天弘这才回过神来。他无法跟李鸿强说今天的事,他不能承认自己想留校,给乔增德送了礼。他也无法承认自己竟然掉进了乔增德的“陷阱”。
乔增德并没有向他主动要过电视机,宗天弘是主动送的。宗天弘主动的意愿和乔增德充满恶意的暗示、撇清纠缠在一起。宗天弘觉得自己很脏。
整整一夜,宗天弘流尽了眼泪。
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含辛茹苦的父亲,对不起还与他交心的张文栋、黄繁忠,他更对不起自己读书的心愿。即便能留校,他还配做一个老师吗?他还配谈文学?谈理想?谈启蒙吗?那岂不是和乔增德一样了吗?
不,就算死,我也不会做乔增德那样的小人。
可是,如果不留校,那父亲几年的血汗钱就都打了水漂,之前的付出也都白白浪费了。不,宗天弘心底深深地恨着乔增德和教研室的那些阿谀附和的老师,他们才不配谈鲁哥迅。
宗天弘不甘心。
他的眼泪流了一夜,枕头湿了半扎。他觉得自己的脑海里如万马奔腾一样嘈杂。
第二天,宗天弘起得很晚,他没有去教室上课。他坐在宿舍拿起书,发现自己读不进半个字。他大脑里有一根弦不知道从哪里断掉了。他觉得自己分裂成了两个人。
程似海上完课回来,看着他憔悴疲惫又带着仇恨的眼睛,惊讶地问:“宗天弘,你怎么了?你昨晚这是在梦里跟谁大战了多少回合?”
他又眨巴眨巴眼睛,往宗天弘裤裆下一掏,挤眉弄眼地说:“快说,这里的存粮是不是一夜就造空了?我说呢,昨晚上的床吱吱扭扭的响个不停。”
他夸张地一个箭步跨到窗边,捏着鼻子,好像真的闻到了什么液体的腥味,打开窗户,哈哈笑着:“快让宿舍里的小人精散去,哎呀,来头母猪都得怀孕!”
宗天弘本来不想和程似海嬉闹,他连程似海来掏他的裆部都懒得躲开,可是当他听到程似海说“小人精”,宗天弘脑袋里的炸弹登时把他的理智炸成了烟。
宗天弘直直地站起来,椅子受到大腿的撞击,撅起后腿停滞了一秒,咣当倒在地上。
宗天弘闷声冲到窗前,朝北干冷的空气让他的拳头硬成冷铁。他揪住程似海的假衣领,程似海还没有缓过神来,下巴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两下。
程似海忍痛大喊:“宗天弘你疯了?”可是话一出口,他只听见自己含混不清的吼叫。程似海的下巴脱了臼。
可宗天弘的怒气没有减轻,程似海乌鲁乌鲁的嗓音像极了乔增德,他白色的假衣领像极了教研室那些假模假式的老师。
顷刻间,他们的脸都像扭动嬉笑的小鬼,统统涌进宗天弘的脑海,坐在他理智的神经的裂缝处,挑衅而挑逗地荡着秋千,大笑着,叫嚷着:“来啊,打我啊,我就是欺负死你,你能拿我怎么样?啊?哈哈哈哈哈!”
宗天弘甩一下脑袋,想把理智神经上的魔鬼甩进脑海,但是小鬼们的脸消失了,声音却出现在耳边。
程似海极力掰着宗天弘掐在他脖子上的手,他的脸上青筋急剧颤抖着,从喉头缝里不断挤出“宗天弘放手”的话。
宗天弘再一甩头,大脑里一片寂静。他胜利地笑着,终于把那些猖獗的魔鬼溺毙于海。啊!咕咚!砰!人的理性终于战胜邪恶的魑魅魍魉。
宗天弘笑着,胜利地笑着。
“天弘!”李鸿强惊叫着,目瞪口呆地拍打着宗天弘的脸。
宗天弘还是笑着,胜利地笑着。
李鸿强伸出半个身子朝窗外望去,程似海的身体正在楼下已经枯黄的草地上,他的脑袋摔成了一个熟透的烂柿子。
血水尿水混合在一起,在摇落成霜的草地上冒着袅袅热气,在射出萧肃寒光的太阳下,海潮般慢慢蔓延开来。
第二年,春风吹来的时候,这块草地葳蕤盎然,莺飞燕舞,黄蜂彩蝶翩翩,红花粉叶似锦。待到夏天,头发花白的钟田中自己买来三棵枫树,并排种上,深耕黑土,再填土埋藏。
第一批秋风扫过长天师大的时候,校园里迎来了生机勃勃的新生,他们带着希望,带着热情,带着理想,和凉爽的秋风一起,率先吹红了三棵枫树纵横透明的叶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