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望宗是从长天市中小学期末总结大会现场被直接戴上手铐铐走的。
大会现场一阵哗然,不到一分钟就鸦雀无声。
众教师屏住呼吸,有的脸红扑扑的,有的脸绿莹莹的,有的脸黑乎乎的,有的脸白惨惨的。会场如同等待被提问的课堂,教师们成了生怕被点到的学生。他们认真地低着头,脊背上冒着冷汗,一心一意地盯着桌子上的纸、笔、手、布,眼睛焦距不敢轻易挪动半毫,可盛纳五百人的会议大厅安静得只能听到一颗颗红心在各个心房里的回响。
大会中断了不到两分钟,教育局副局长夏凯晓继续主持会议,会议在夏凯晓沉稳的男中音中恢复正常。可十分钟后,夏凯晓感觉自己的保暖秋裤像在雨里晒了三天还没干,黏糊糊湿淋淋的。
夏凯晓脑袋方正,脖子细长,和周望宗一起出现的时候,两个人一前一后像是扑克牌里的一对Q,尤其是两个人抽着烟的时候。
周望宗被带走了,剩下夏凯晓穿着白衬衣端坐在铺着红布的会议桌前,嘴边没烟,他变成一块四四方方刚拆开红色包装纸的牛奶雪糕。牛奶雪糕化了,奶精和冰掉到红色桌布上。他不住地用手帕擦着,但夹杂着台茅酒味的牛奶和冰还是从头冒到脚心。
夏凯晓在话筒里紧张而响亮地做着指示,“各教学单位要积极做好......"可他话还没有说完整,脚下就像踩碎一块豆腐,一头栽倒在台上。
大会现场又一阵哗然,甚至还发出几声哄笑。
夏凯晓不为所动,栽下去的时候是什么姿势,一分钟后还是什么姿势。
众教师把认真低着的头认真地从桌洞下面拔出来,脖子比平常长上半个尺子,下巴与地面成一百八十度的平行角度,舔着脸往台上张望。后排的教师脖子已经抻到极限,就把屁股左右摇摆着,见缝插针地从黑漆漆、白花花、光溜溜的脑袋空隙里眺望。
会场摔跤是常有的事,不丢人,教师们都是宽宏大量心地善良勤于鼓励的人,都默默在心里为夏凯晓加油:“在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爬起来!”
能躺两分钟不起来,众教师心想,这副局长心理素质不一般啊。
三分钟。
四分钟。
整个会场竟没有一人上前把夏凯晓拉起来,夏凯晓也铁了心似的不起来。
等到第七分钟,两个大帽檐迈着整齐的步伐登上台,准备像带走周望宗一样带走夏凯晓时,他们发现,夏凯晓已经没有呼吸了。
会议彻底结束。
当年的十八罗汉除了不在现场的王姓青年,有不停唏嘘的,有暗自高兴的,有深感解气的,有事不关己的,都各回岗位教书育人。周望宗从他们这儿勒索的钱,并没有谁说要还给他们。
五百个教师散去,仿佛五百个喇叭插上翅膀。到了傍晚时分,长天市教育局正副局长的名字就家喻户晓了。
毛秀春和张姐在菜市场听说了这个消息,毛秀春对着张姐的耳朵狠狠地骂道:“活该!这周貔貅就该千刀万剐!”
张姐庆幸自己是在孙家做事。当时,她们一起当保姆的姐妹们既羡慕她又为她捏把汗。
有的说,穷生奸计,富长良心,给有钱的人家做事有油水,富人宽厚好相处。越是中母溜溜的家庭,半辈子了才请个保姆,越会挑剔为难人。要是是半道上暴富的家庭,更是颐指气使不知道该怎么显摆显摆好了。
有的说,为富不仁才是常态,不然早些年的戏里怎么那么多大官被骂?那么多地主被打倒?都是一个头两只手,怎么这些人就那么有钱,请的起保姆,我们就只能给他们干活儿?那钱有几个是正路上来的?不从正路上搞钱的人,能是什么善待仆人的好人?
保姆们被挑挑拣拣惯了,美丑高矮胖瘦,都有标价。她们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上过多少学,但是她们以亲身经历无名无姓地为世间着述文章增添证明。
当官的说官话,做研究的说学术术语,不过换个方式说一样的事一样的道理。只是,当官的学会了官话,做研究的学会术语,都有钱拿。老百姓的话讲的再好,也只是人人都会说的俗话。俗话,就是满大街的菜叶子,不值钱,吃了拉了,没了。
张姐想起她们众姐妹的闲聊,当年的自己是心里敲着小鼓到孙家做事的。
但是女儿张小盟说,只要人好,当了官也好,做了学问也好,年轻时候好,到老了也好,没有钱的时候好,有钱了也好,关键是这个人本身就先是个好人。她总结说,好的人,什么时候也好;坏人,什么时候也坏。钱、官、学问,就像孙悟空的金箍棒,可以造福,也可以作孽,都看“人”。
张姐心里想着七嘴八舌的议论,和女儿张小盟的话,不禁感慨:“孙局长两袖清风,我是遇到好人了。”
毛秀春没有表示出赞同或者不赞同。
两袖清风从来都是相对来说。在瀛洲,当官总是要被骂的。当好官,有坏官骂;当坏官,有百姓骂。水至清则无鱼,人至清而无友。
张姐不知道孙昱仁留下的一张银行卡里有三十万瀛洲币,如果她知道了,还会夸孙昱仁两袖清风吗?毛秀春默然不语。
听到周望宗的消息,毛秀春感觉大快人心。张姐倒没有这种感觉,她感到很困惑。一个地方教育局局长贪污索贿四千一百万,张姐想象不出,长天就这么大的地方,那么多钱是怎么到了一个人手里的。
毛秀春对她说,一个小学教师要想顺利入职要向周望宗交两千块的“过路费”。
张姐震惊地伸出两个手指头喊出声:“两千块啊?”她和张小盟、岳云峰三个人辛辛苦苦一年,一块钱掰开花,他们的钱攒起来也才有一千八百四十二块。
那么多老师、校长,竟让周望宗安然无恙了二十多年,那他们是怎样堂堂正正地教导别人家的孩子的啊?这是查出来的,要是没有查出来,岂不是周望宗能干一辈子?
张姐打了个寒战。
小盟有了孩子,她本来很开心,盼着孩子长大,盼着孩子好好学习,盼着孩子也像孙家一样,安稳富足地生活。他们三个雨里来风里去的,就是为了让孩子吃上读书的一碗饭,可是这学校都能教孩子什么?
张姐不敢想了,她也想不出来。
她和毛秀春默默地往孙家的方向走着,时间并没有过很久,但竟然让人心里惊觉如恍然一梦。
只是,人的梦,有的越做越绚丽,有的越做越灰暗。
乔增德的梦像宗天弘送来的电视机,看得见,摸得着。
宗天弘东拼西凑,志在必得。不下血本,哪有回报?他安安心心地准备毕业,工作也不担心,他相信乔增德这次必得帮他。
乔增德在家的时候高兴得嘴巴就没停过,他像一个战功赫赫的英雄,一手搭着电视机顶,一手掐腰,跟孙平尧和乔其说:“看见没?东西自己长了腿,自己就知道往家里跑。”
他春风满面地去了教研室,但一见到同样春风满面的宗天弘,他的脸一下子拉成牛头马面。
他当着教研室众位老师的面,一本正经义正词严地开了腔:“宗天弘,做学生,心思要用在学习上,首先是自己的能力要提高,自己强了,别人才不会小看你。你看我,人长得帅,学问做得好,教研室非得选我做教研室主任。彭主任就那么甩手走了,留下一大堆烂摊子。也怪我,烂忠厚一个,别人不爱干的屎橛子岗位,我推辞不了,谁让我天生佛相,天生当牛做马的料。你学中文的,鲁哥迅说什么你知道吗?”
宗天弘懵了,他原本以为乔增德会很高兴。他脸上的笑容不上不下,一半在花生米大小的眼睛里,一半在桃尖颜色的嘴角上。
他忐忑不安地听着乔增德的当众训导。他是学中文的不假,但鲁哥迅写了二十本书,他不知道乔增德问的是哪一句。
乔增德见宗天弘被自己说懵了,正中他的下怀,他上下嘴唇一碰,立刻马不停蹄说:“你看,你一个中文系的硕士,连鲁哥迅都不知道,以后可咋整?我都替你犯愁。给你们免费上了那么多的指导课,我又不图你们什么,你们这些穷人,都不知道我们家什么条件。但是你们也别总是口头上‘谢谢师兄谢谢师兄’的,也得拿出点自己的实力啊?我是最鲁哥迅的,平生最爱‘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一句。这是鲁哥迅的《自题小像》那张照片后面的诗,是鲁哥迅写给自己的自画像,也是我的心声。你怎么连这么重要的史料都不懂,我都替钟教授犯愁,我再怎么用力,也不能替你们成长啊?你们也要体谅钟教授又做学问又搞行政,身心劳累,自己要知道努力啊!不能光剥削老师,逮着个好人就往死里用。”
宗天弘还是没转过脑思路来,乔增德的这一番话让他更懵。乔增德每一句话他都很想反驳,可是乔增德说起话来又快又密,劈里啪啦地甩打一通,宗天弘反而不知道要从哪句开始反驳。
他悄悄攥紧了拳头,恨不得对着乔增德两片猪肝血色的轻佻薄嘴来上一拳。当着教研室众老师的面,他拼命保持着对乔增德这位老师的礼貌。
教研室和乔增德年纪差不多的丁大有长叹一声,附和着:“乔主任说的有道理,现在的年轻人简直没法教,我还以为只是咱们瀛洲文学是这样,原来中文系也差不多。一问一个不知道,再问一个不吱声。切,没法教。”
“就是啊,做老师的哪还是什么园丁?当牛做马不说,还得当爹当妈,真不知道拿着这点工资有什么意思。”张石崇本来和乔增德不大对付,但自从乔增德当了教研室主任,评上了副教授,又成了系主任钟田中的博士,张石崇越看乔增德越顺眼,“乔主任劳心劳力,还要兢兢业业启蒙,真是不容易,要不说是‘破格儿’副教授呢!”
宗天弘觉得自己全身的血都涌到头顶,他紧紧咬着牙,脸涨得通红,愤怒地瞪着乔增德,不时地瞥一眼接话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