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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堤在人在

雨下到快半夜的时候,终于淅淅沥沥地停了。条西屯、瓦子屯、大寨子屯、南锅屯四下相邻,所有的土路都变成了泥汤,踩进去就拔不出脚,想拔出脚就要牺牲掉鞋。

大湾坝上一片蛙鸣,稻穗惨烈地陈尸于积水的泥坑里,时不时跳上去一只绿蛤蟆,鼓着腮帮子看看热闹。

雨一停,空气里都是新泥的湿腥味。浩瀚星空低垂,一棵枝叶七零八落的老榆树上落满月光,明亮得人可以坐在树下绣花。天与地浑然不记得前半夜激烈的交战,仿佛那些电闪雷鸣都是人脑海中的错愕与想象,天与地无辜而自然地各归其道。

于春梅怎么也睡不着。她想叫醒乔丁钩,她又不敢;她想跟乔增德说说话,她又觉得说不到一起去;儿媳妇累了一整天,她实在不忍心叫醒她。于春梅就自己盘着腿,苦挨着。

抽水马桶“哗”地一声,孙平尧轻轻咳嗽一下。于春梅悄悄出了房门。

孙平尧低声说:“妈,您怎么还没睡?”

于春梅说:“平尧,我睡不着。我这大半天心惊肉跳,也不知道增财他们到家没,家里怎么样了。增财媳妇儿挺个大肚子,个把月恐怕就要生了,这一路雨这么大,让她怎么受得了啊。”

孙平尧心里也很不安,她也睡不着。这种天气,她知道父亲孙昱仁一定又出门了,只是这次不知道会去哪里。

她柔声宽慰着于春梅,也宽慰着自己,说:“妈,担心也没有用。您先坐。小邓是我父亲多年的司机,他开车您放心。以前不管多坏的天气,都是他开车带着我父亲到处走。‘堤在人在,堤亡人亡’,前总长亲自来朝北那年,您还记得吗?”

于春梅从没有听孙平尧一口气讲过这么多话,孙平尧还没有说什么事呢,她就忙说:“记得啊记得。”

孙平尧笑了,说:“我听我母亲说那年雨特别大。雨大倒没什么,她就是怕打闪怕打雷。

于春梅也记得那年雨特别大,朝北林吉地区花松江遭遇了一百五十年来最严重的全流域特大洪水。

那年她和乔丁钩在花松江嘎嘣屯揽了个木匠活儿,谁知道还没有出工,雨就下个没完没了。她记得他俩住在那招活儿的东家的南厢房,南厢房对面不到三公里就是花松江拐出来的一条没有任何堤坝的河。

屯里的湾啊河的,哪有什么像样的堤坝,都是年月久了自己形成河床,天旱的时候水位低一点儿,天涝的时候水位高点儿。但水位再高,也没有咣当出自己的河床。人们就在这条河边打水烧饭,洗衣洗澡。

但那年,天好像漏了个窟窿,雨一连下了几天几夜,水在河床里就像填满水的大锅,稍微加把火,就要冲破锅盖。

前总长古金波坐镇朝北救灾指挥中心,亲自给抗洪第一线的孙昱仁通电:堤在人在,堤亡人亡。

于春梅觉得世上很多事都是命中注定的,早不起风晚不起风,偏偏就在水满大锅烧开的时候,大风拔地而起,一下子掀翻了河床。河里的水如万马奔腾,大有一泻千里的架势。一个个浪头,就像争先恐后的马头,奔着南厢房就冲过来。

于春梅现在想起来都还记得那狰狞的马脸一样的浪头,一个前簇后拥,就冲破了东家南厢房纸糊的窗户棂。她和乔丁钩还在炕上呢,一下子被这些冲锋陷阵的马脸一样的浪头连被加席的掀到了地上。

也幸亏有乔丁钩,于春梅叹口气,终于想起了乔丁钩还有个人样儿的时候。乔丁钩反应得快,他硬是一手拉着木板车,一手拉着于春梅,逃出来了。

打那时候,他俩就回了条西屯,再也不到处揽活儿了。

于春梅想得出神,忘了听孙平尧说话。

孙平尧笑笑,说:“大哥他们肯定都没事儿。明天让增德去我家打个电话问问屯里。”她又感到担心,不知道父亲现在又奋斗在哪个第一线。

于春梅说:“平尧,你爹是不是那年就参加抗灾了?”

孙平尧说:“嗯,听我母亲说,他那年差点儿就壮烈了。”

于春梅拉着平尧的手,说:“你看我,光想着自己的孩子,都忘了亲家这样的大英雄。”

孙平尧笑了。她觉得她父亲孙昱仁确实很像个战天斗地的英雄。

于春梅心里好受多了,她拍拍孙平尧的手说:“平尧,这些天累了吧?你摊上我这么个婆婆,实在帮不上你什么。乔其看着就聪明,她就是你的盼头啊。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稀罕个闺女。我没有福气,就那么一个姑娘,我还没养住。”

乔雪花的事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但于春梅每每想起来,还是心如刀割。

孙平尧不太知道乔雪花,乔增德几乎没有提到过他还有个这样的妹妹,但于春梅已经满眼泪花,她不忍心再多问。她用安慰的语气说:“妈,睡吧。您也奔波一天了,又上了年纪。睡吧。”

于春梅忍下难过,擦擦眼泪,拍了拍孙平尧的手,回了房间。

孙平尧却还是没有睡意。她看着于春梅,才突然想到父亲也已经是年过半近六十的老将了。今天的雨这样大,他能吃得消吗?

孙平尧心里一阵担忧。

她不知道,毛秀春接到电话,坐着李仲森的车,和弟弟孙平禹,已经赶去了条西屯。

毛秀春还是穿着宴席上的礼服,整个人疲惫得和宴席上判若两人。她的口红还残留在嘴唇上,但是掩饰不住面色的苍白。

孙平禹紧紧拉着她的手。他不断告诉自己,他是孙家的男儿,是顶梁柱,无论如何,他不能哭,他更不能当着母亲的面先哭。

李仲森不说话。车里只听得见车轮疾驰的声音。

孙昱仁找到了,他里里外外活脱脱一个兵马俑。他嘴巴里衔着一堆泥,两只鼻孔也被泥糊住。两只眼睛紧闭,头发、睫毛上都挂着泥粒子。他现在静静地躺在条西屯大队临时搭起的雨棚里。

乔增金和乔增财他们住在高地,离湾坝远,家里除了漏雨,没有什么危险。乔增金娶了媳妇儿就很少回条西屯了,这次和乔增财一起,都聚在乔丁钩的老屋里。乔丁钩家里边边角角屋梁窗框钉得结结实实的,这么大的风雨,他的里屋没有一点潮湿。小邓做主,让随车的人都在乔丁钩家暂住。

小邓安顿好屯里的人,在雨棚里,和漫天星光一起,沉默地注视着孙昱仁。

他不忍细看。不然,他早就发现,孙昱仁那双泡得发白起皮的脚底扎进一根铁钉似的蒺藜。伤口已经泡发了,出过血的地方被白嫩肉包着,红色的血管露出一块,破了的皮肉翻卷变形,像在开水里泡了一夜的馒头皮,一动就碎。

蛙声一大片,漫山遍野。偶尔有只吃饱喝足的黄蛤蟆,挺着大肚子,拖着长长的后腿,肿泡眼滴溜溜转转,慢条斯理地爬过雨棚惨淡的灯光光晕,后脚轻轻一蹬,“卟”地一声,跳入水坑。水坑表面就在月光下泛起几圈波纹,光影扭动破碎,很快又恢复淡定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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