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孙坚探口气:“他是吴郡富春的子弟,跟我孙坚一起打越贼。不料数日前他在河边汲水的时候被越军暗箭所杀,才十七岁啊!尚未婚配!好说歹说,我才说服其父母献其身躯以代公子之身,公子可要感恩啊!”
周昕点点头:“只要我周昕安然脱身,我们周家愿意出一百万钱去答谢其家人!”
“周公子真是爽快!到时候钱就转交给我孙文台吧,我一定将其如数给予苦主!”孙坚开心地回道。
因为背对着祖茂与徐真,周昕这时候没有注意到祖、徐二人的相视窃笑。原来祖、徐是知道这尸体的真正来源的。这个倒霉的少年根本就不是富春人,而就是孙坚前几日猎杀的一个无名越军斥候。孙坚用其尸体来代替周昕是真,但是伪造其身份,由此讹骗周家的抚恤金却是胡婵的主意。按照她与孙坚的事先约定,事成后她也可分三成钱。
等到一切布置停当,快要点火之时,孙坚问周昕:“公子身上可有可供旁人识别公子身份、却不易被烧坏的贵重之物?不妨也留在此处吧!”
“有!”周昕立即从身上掏出一个陶做的“扑满”来,上面刻了个“周”字。“扑满”就是汉代的储蓄罐,里面可以放二十来枚五铢钱。孙坚看了几乎快笑出来了,反问:“这寻常百姓家都有的扑满,可以证明周家大公子的身份吗?”
“能啊!”周昕很严肃地回道:“我扑满陪我二十年了,我从小就喜欢带着它周游天下。父亲大人早就教导过我,周家虽富有,但也要量入为出,开源节流。这扑满便可提醒我时刻谨记父亲教导……”
孙坚没空听周昕唠叨周家的家风,眼睛却看到了周昕腰间的几件玉佩。他也不去征得其同意,便将这几件饰品猛得拉下,往无名尸上一扔。周昕只是略作反抗,但最后也只好由孙坚去了。这时,藏在那几件玉佩后面的一把小书刀也映入了孙坚眼帘。孙坚也顺手去抢那书刀,却被周昕拦下。他大喊:“这书刀给我留下吧!”
孙坚力气大,还是抢过了那书刀,反复端详了起来。所谓“书刀”,就是用来修正简牍上笔误的小刀,形制似小型的环首刀。周昕的这把书刀还配有奶黄色的象牙鞘,鞘上刻了两个字:“夏侯”。看来,这似乎是夏侯家的物件,不是周家的。孙坚将刀还给了周昕,反问:“这是一个姓夏侯的友人送公子的吗?”
周昕点点头,又摇摇头:“这是一个叫曹操的洛阳朋友送我的,他本来姓夏侯,后跟着父亲改姓了曹。曹操是一个很有趣的人,不拘名教却胸怀大志,我觉得他日后肯定会成为我大汉的柱石!”
“曹操?”孙坚用求助的眼神看了看吴景,后者也摇了摇头。看来吴郡真是穷乡僻壤啊,京都洛阳有名的公子哥一个都不知道。但现在也管不了这些闲事了,目下救周公子出城最要紧。于是孙坚拿起一盏烛台对周昕说:“周公子,等一下我先将火点着,然后你趁着火还没有烧旺的时候,在凭栏处大喊周泰明宁死不附贼,我们再保护你出城!”
周昕点点头,照做了。
于是,不久后,此宅四下的住户,都目击到了火苗从二层楼窜到三层楼的盛景,不少人也都听到了周昕“宁死不附贼”的喊声。而在一片混乱之刻,孙、吴、祖、徐则保护着同样乔装为越卒的周昕离开了此是非之所。在经过胡老七的时候,周昕还狠狠踹了他一脚,骂道:“侏儒鬼,每天都偷看小爷洗澡,都是男人,有什么好看的?曹共公就是因为偷看晋文公洗澡才被灭国的,你们越国也长不了!”
被周昕辱骂的胡老七翻着白眼、吐着舌头,一动都不动,继续装死。待到这一行人走远后,他才敢爬起来,抹了一把涂在脸上的猪血,大喊:“不好啦!快来救火啊!周公子要被烧死啦!”
过目不忘的徐真已经记熟了从北门到南门的街巷路径。在他带领下,一行人逆着原路重新来到了北门。孙坚对着城门上的越兵大喊:“我们是胡玉部下,要去城外接济一下新到的粮草!”
今夜北门当值的军官刚刚经过轮换,目下正是山越人胡老九当值。因为其山越人身份,许韶对其的信任度甚至超过胡玉。听到孙坚的请求后,心领神会的老九立即下令放吊桥。于是,五个少年立即出城,消失在了城外的黑夜之中。
一个时辰之后,五少年已经坐上了城外小河汊里的一条小舟,掌舵者为孙坚胞弟孙静孙幼台。已经脱离危险的周昕对孙坚等人大声言谢。孙坚摆摆手,说道:“希望泰明兄能够传刺史大人的话给令尊大人:要记住当年隗嚣的教训,不要再摇摆了”。
周昕听了,脸色立即一沉。隗嚣是两汉交界时候的豪杰,曾辅佐更始帝刘玄与汉光武帝刘秀争夺天下,后虽曾归顺光武,却心怀二志,与光武之敌公孙述眉来眼去。被光武军包围后又不肯投降,最终竟活活饿死。孙坚此时重提隗嚣旧事,便是用其下场威胁周家,令周家不要再推诿扬州刺史部分派的剿越义务。知道其中利害的周昕立即作揖回道:“周家事先对于剿越之战的确出力不够,昕愧疚至极。此番回去,定劝说家父改弦更张,以后唯臧刺史马首是瞻!”
孙坚满意地点点头。一边的徐真看了,觉得此时气氛有点紧张,立即将话题扯开:“周公子啊,听说你是陈蕃陈大人的学生?可延熹八年注:一六五年的时候陈大人就因为与大将军窦武合谋剪除阉党未成而被害死了,难道那时候你就是他学生了?”徐真的言下之意是,那时周昕至多才十一二岁,怎么可能是陈蕃的学生呢?
周昕脸一红:“这个么……诸位是知道的,陈蕃大人过去在扬州做过豫章太守,那时候家父就带着只有四岁的在下拜会过陈大人。所以,我和陈蕃大人的缘分就是那时候结下的……不过,我也承认,我去洛阳做太学生的时候,陈大人已经遇害了……”
徐真、吴景与祖茂相视而笑。原来周昕平时挂在嘴上的“陈蕃弟子”的名号的真实来历,仅仅来自于他四岁的时候与陈蕃所见的一面。徐、吴、祖三人因为没有上过洛阳太学而长久郁积的自卑感,此刻一扫而空。
孙坚则冷笑着看着这四人。他心想:是陈蕃的弟子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一介腐儒,在联合窦武的前提下都斗不过几个连男人都不是的阉党,可见天生就是一个失败者。据说陈蕃在知晓零陵郡与桂阳郡的山贼谋反的消息后,竟然上书天子阻止其派兵镇压,还说什么“广播仁义,叛乱自息”,简直是迂腐至极。难道目下会稽的局势是“广播仁义”就能够平息的吗?难道带头领兵剿贼,不正是获取天子信任,以此挤压阉党势力的极好机会吗?
想到这里,孙坚再次将目光转向周昕,严肃地提醒他说:“到了吴县见到令尊之后,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周公子一定要心知肚明!”
周昕刚想点头,突然意识到了刚才孙坚提到了吴县。那可是吴郡的郡治所在地,根本不是周家的据点。他再次反问孙坚:“孙司马,我们目下要去的难道不是诸暨或者山阴,而是吴县?”
孙坚坚定地点点头,补充道:“前面会有大船去吴郡,我们就此别过。另有专人护送公子去吴县”。
“那么,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山阴的家?”
“等到越贼被彻底剿灭之后!”
“那……家父也被唤到了吴县?”周昕再问。
孙坚再点点头。
周昕彻底明白了。他本来是越贼手里用来敲诈周家钱粮的筹码,现在则成为了官府手里用来敲诈周家钱粮的筹码。变来变去,他作为人质的身份却没有变。
船上的众人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直到小船开出小河道来到了一条更为宽阔的河道上。这时早上的第一缕阳光已经照亮了水面。芦苇后面,果然出现了一条官军的大船。吴郡太守张绍的亲信张椽正站在船头候着周昕。孙坚与张椽交接了周昕后,则带着手下赶往山阴。
在回山阴的河道上,吴景一直皱着眉。有些问题他还是没想通。实在忍不住的他抬头问孙坚:“文台,那胡老七会不会因为没有看管好周公子而被许韶斩杀泄愤?没了周昕,越贼怎么和周家做交易?这时候胡玉会不会暴露?”
孙坚看看祖茂与徐真,示意他们回答吴景的问题。原来,关于救出周公子后接下来的文章该怎么做,孙坚、胡婵与祖、徐四人早已想出了对策,并与胡玉等人通了气。性急的祖茂抢先回道:“为了抵消胡老七看管不严的罪责,胡玉会率先建言许韶对外隐瞒周公子被烧死的信息,而令一个相貌接近周公子的少年日日在楼内继续假扮周公子。因为那楼宇的火烧得太大,四下住户都已看到,胡玉等会干脆将计就计,对外宣称周公子已被火毁容,不得不用金面具整日覆面,这样即使是那些越宫美人也无法窥知其真假。到了以郎易粮之日,越贼自然会用假周昕去换粮,而我们则佯装不知这是假周昕,用埋伏了伏兵的粮车混入城内,与胡玉里应外合,大破句章。”
因为祖茂的语速太快,吴景花了一点时间才捋清了其中的思路。原来,孙坚的谋略是让越贼自己产生因周昕自裁而导致的负疚感,并利用这种负疚感制造疑云,为下一步的破城制造机会。这计策实在是太毒了!
这时候,朝阳已经升了起来,将船上的二孙与吴、祖、徐五人照得浑身光耀。一直在摇橹的孙静眯着眼睛看着天,叹了口气:“又是一个大热天!看着架势,今天还是不会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