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坚一行从胡玉宅邸的密室里搬来那具无名少年的尸体后,立即就在胡的引领下走向关押周昕之所。穿过几条街巷,关押周公子的宅邸便展现在众人眼前。原来这小宅乃是一座三层楼的干栏式房屋,下层原是粮食储备处,现供看押周公子的越兵驻守。中层为居室,并有凭栏可供远眺。上层为一飞檐走壁、装饰精美的小楼,外面悬着明灯,里面传来笙笛之声,看来是十分之热闹。胡玉指着那第三层楼对孙坚轻声说道:“那周公子十有八九还在和那些美人厮混呢”。
“那是何人?!”正在这宅邸的底层围墙外围巡逻的几个越兵注意到了一行人正接近此禁地,便开始大声盘问。一个小个子越兵顺势喊出了今晚句章城内的口令的上半部分:“麒麟得炖着好吃!”
“朱雀要蒸着吃!”胡玉立即喊出了今夜口令的下半部分。
对面的越兵立即听出了胡的口音,马上放松了戒备,移去了封锁街巷的拒马,并打开了宅邸底楼围墙上那两扇用青铜蟠螭纹装饰着边角的沉重木门。而此时已走近此宅的孙坚也已发现,这里领头的越兵原来就是海贼帮的老相识:侏儒胡老七。
胡老七装作不认识孙坚、祖茂、吴景、徐真的样子,指着他们问胡玉:“大哥,这些人是谁?后面两位兄弟挑的那卷草席里是什么?”
“这些人是许大将军派来给诸位换岗的。大家也累了,可以先去歇息吧。至于那卷草席的东西么,里面就是半只烤熟的豚彘,那可是越王赏给周公子的”。听着胡玉满口胡扯,祖茂在一边又忍不住偷笑了起来。
胡老七点点头,装作没有听出胡玉所言之谬的样子。他缓步走到孙坚面前,用环首刀明晃晃的刀头挑起他的斗笠,关切地说道:“听说吴郡官军的首领孙坚十分狡诈,或许已派出细作潜入城内图谋掠走周公子,这位兄弟一定要小心啊!”
孙坚重新压低斗笠,低声回道:“孙坚固然狡诈,但是只要我辈悉心防守,周公子定然无恙!”
“那我就放心了!”胡老七手一挥,就将手下的越兵全部打发了。但他自己却没有走。很显然,有些事情他还必须亲自交代给胡玉、孙坚等人。见外人都走远后,胡老七立即换了面孔,对胡玉、孙坚抱拳,恭谦地说道:“胡大哥,孙司马,今夜周公子雅兴很高,和美人们对完诗经后又玩起了六博投壶的游戏”。
孙坚一皱眉,心想:怎么我等去看“桃花大会”这么久,这些碍事的美人还没有走?今夜真是不顺。他示意吴景和他一起登上二楼的凭栏,去窥探三楼的动静,而祖茂、徐真则陪着胡玉与胡老七在底层放风。
从这宅邸的构造上看,站在二楼的凭栏上是看不到三楼内的情况的,因此看守周昕的越兵便在凭栏里备了两具竹梯,以便攀爬其上监视屋内动静。孙坚、吴景此时也便利用了这两具梯子,将其架在三层楼的窗棂下端的砖墙上,爬了上去,从密密排列的菱形窗格孔中朝内窥视注:汉代窗棂无窗户纸,窗格直接通风。
但见屋内正中央,摆放了一个带二面屏风的大床榻,上面铺了马兰席,床之外的地面则铺了香蒲席。床头的一边摆放着青铜制的“规矩禽兽镜”,另一边则有一台与胡老七一般高的“二十九枝灯”,也就是点了二十九盏行灯的树形灯台,床中央则有一石制棋盘。灯火照耀下,仅仅穿着“犊鼻裈”“裈”读“昆”也就是今人所说的“三角裤”的周昕周泰明,正赤身裸体地盘腿坐在棋盘一边,与三个同样衣着暴露的美人嬉戏。但见这三个美人都穿着几乎透明的丝绸制圭衣,举手投足间峰峦依稀可见。一个头上梳着左右双髻的少女被搂抱在周昕怀里,与他热烈激吻。另一个脑后梳着锥髻的少妇则气呼呼地用红漆包身、金丝走边的博箸敲打着周昕的手臂,又指指床前面的投壶,大声叫他投箸,以便决定下一步行棋的方略。第三个脑后梳着圆髻的美人则在床下席地而坐,吹着十六管的排箫,乐音婉转撩人,她自己的身边则又放着刚才已被吹奏过的十孔笛与十四管竹笙。与此同时,屋子角落处凤形铜熏炉的“凤喙”里,则飘出让人靡靡不振的香味,一直往窗外的孙坚与吴景的四个鼻孔里猛钻。
孙坚揉了揉看得目不暇接的眼睛,又捏了捏灌满了熏香味的鼻子,用胳膊肘碰了一下一边也看得眼睛发直的吴景,轻声说道:“奋起啊,当年吴太子与景帝陛下行棋之时,若场面也如此香艳,恐怕也就不会有七国之乱了吧”。
吴景点点头。孙坚所说的典故发生在西汉。当时吴王刘濞的太子去京师长安,与整个大汉帝国的太子刘启也就是后来的汉景帝下棋作乐,却因为行棋时的一些口角而被刘启失手打死,由此引发刘濞反汉之心。吴景心想:看来下棋这事,还得和妇人在一起玩才有意思,男人太好争胜,而争胜就会争出事端妇人则若浙江之水,可以阴济阳,以柔克刚。想到这里,吴景竟然开始小声背诵起汉桓帝时期的文学名士边韶的塞赋来:“行必正直,合道中也趋隅方折,利之容也迭来迭往,刚柔通也……”
“周而复始,乾行健也!”在屋内听到吴景小声背诵的周昕立即大声背出了塞赋的后面八个字。他推开怀里的美人,指着窗棂问道:“越贼大多是不服王化的莽夫,尔等却可背出边韶的名赋,尔等究竟是什么来头?!”
孙坚、吴景交换了一下眼神,互相挤挤眼睛。看来周昕早就知道窗棂外有人在偷窥了,只是刚才隐忍不发而已。但虑及屋内的美人还没有走,二人决定暂时不暴露官军的身份。孙坚隔着窗棂对内大喊:“周公子听好了,吾等会稽莽夫虽不及你洛阳太学生那样学富五车,但是我们的越大将军许韶却堪比今日管仲,我们的塞赋就是从他那里学来的。不谈这些酸腐学问了,我等刚才已奉大将军之命,叫周公子早点休息,并接这些美人回去!”
三个美人听了,立即起身说“诺”,收拾衣装,从大床屏风后的梯子处依次退下。她们到了底楼,由等待在此的胡玉引回越宫,就此消失在了黑夜之中。原来这三名女子均为伪越王王妃,由许韶安排供周昕玩乐,以便拉拢其心。平时接来送往,多由胡玉负责,所以今日她们也未对胡玉的出现产生任何狐疑。
见美人们已走远,孙坚、吴景便从梯上走下来到二楼,正好遇见了刚从三楼来到二楼的周昕。周昕一边穿上轻薄的襦衣,一边没好气地对孙坚、吴景说道:“二位,我周昕要睡了。你们很喜欢看男人睡觉吗?”
孙坚一把抓住周昕的衣袖,小声却坚定地说道:“吾非越贼,而是大汉吴郡郡别部司马孙坚孙文台,这位则是吴郡钱塘的豪族吴家的二公子吴景吴奋起。楼下还有我的另外两位弟兄。现在我等奉扬州刺史臧旻之命,救周公子出虎穴!”
周昕被惊得身体一颤,然后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孙坚:“足下就是在山阴大破贼寇的孙坚孙文台?”
“然也!”孙坚略带得意的点点头。
周昕又看了看吴景,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他追问孙坚:“诸位是如何入城的?”
“句章有密道通城外,内中详情恕不能尽述!”
“此宅由海贼头目胡老七把守,此人功夫十分了得,你们如何进的门?”周昕再问。
孙坚指一指楼下,说:“公子自己看!”
周昕从二楼的凭栏往下望去,只见胡老七仰面朝天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额头被一个微胖的少年踩着,脑勺后面一滩鲜血。另一个略瘦的少年则蹲在他身边,在他身上搜寻有用之物。孙坚指着下面说:“我的兄弟祖茂与徐真已结果了此人!”
周昕见了,不得不信。他又略想一下,再问:“吾等若就这样出城,难道匪贼不会追吗?”
“不会。”孙坚笑道。
“为何?”
“因为他们不会认为你逃走了,而是会认为你自裁了!”孙坚回道。
“不对啊,我既走了,怎么又会有尸体留下?自裁而死必有尸体留下啊?”周昕听得有点糊涂了。
孙坚朝下面挥挥手,于是祖茂与徐真便将那用竹席子包卷了的无名少年的尸体抬到了二楼。二人摊开席子一看,但见那少年脸色发青,牙关紧咬,面目倒是和周昕有一点点形似。不过,也只是一点点而已。
周昕摇摇头:“那些美人和我厮混那么久,定能认出此人不是我周昕”。
“要是在其脸上倒油,然后再放把火呢?”孙坚追问道。
“哦!”周昕恍然大悟。孙坚的意思是:只要周昕造成自焚而死的假像,那么,焦尸的面目自然是很难被准确辨认的。这样,真的周昕就可以顺势逃走了。
于是,达成一致的周、孙、吴、祖、徐五人便开始忙碌地布置起自焚现场来。周昕一边在换上孙坚为其准备的越军戎装,一边看着孙坚往那无名少年身上倒灯油。他好奇地问道:“此人生前什么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