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一时间变得安静起来,朱汝雪见意中人“独自为她”出面抵御乱民,自不肯走,依旧停留在院中吊耳听外面的动静。
只听门外一人道:“秀州厢军营陈义进见过洪司录。”
那先前呵斥众人的乱兵见洪皓出来,当头便领了十几位军士纳拜,两人也不是不相识,劫贡米时这位厢军营中的十将便出力不少。
府门外的喧闹声一扫而空,人人都把目光集中在洪佛子身上,灾民以万计,没见过洪皓的大有人在,见洪皓出来个个上前要瞅一眼这佛子。
洪皓对此一脸怒容,他甚至没理会陈义进,一直怒视着眼前众人,乱民被他瞧得心里发怵,有人已经开始威慑后退。
“洪大人且解释番,那朱家大娘子是否躲藏在府上。”人群中还是有些个混不吝的,洪皓死死盯住说话那人,嘴上却依旧是没话说。
那人被洪皓盯得哆嗦,见乱民把目光投向自己,索性也豁了出去。
“究竟藏没藏那朱家大娘子,事关大伙性命,只求给个说辞。”
“是啊,洪司录只给句解释,我等便信你。”平静的水潭中落入一枚沸石,那水便能看似沸腾,人群中叫他洪皓许诺的人越来越多渐渐鼎沸。
不止乱民在等洪皓的答复,院中停留的黄中辅也在期待他三言两语退乱民,可洪皓是一点动静也无,这可急坏了黄中辅。
这洪皓怎就跟他父亲黄琳一般迂腐,明明一句谎言就可了结的事,非要刚正守节怕不是要害了自己的性命。
黄中辅此时对这官场规矩还是一知半解,洪皓此时若是开口,还真就犯了北宋的大忌讳。
后世人老是觉得五代节度如何骄纵,杀皇帝上位就如同过家家一般,可实际上自打平息了安史之乱,世道早就从将骄转换成兵骄。
五代第一狂的根本不是什么节度,太祖杯酒释兵权也只是个故事,恰恰是梁晋争霸节度手下的兵卒太过狂悖,才导致后来乱世不断。
乱世于节度有何益,对兵卒来说那可是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吃饷哪有劫掠痛快。
黄中辅这边病急乱投医,站在洪皓的角度,他真不能跟乱民许诺开口,因为一旦开口便再也解释不清。
这里很复杂,第一个黄袍加身的也不是赵匡胤,反而是太祖郭威,赵太祖只不过是照瓢画葫芦复刻了当初周太祖的操作。
这其中精髓之处就在于,前人都是兵卒逼你当皇帝,到了郭威起兵那会,兵没有以前这么狂了,而周太祖郭威抓住了人性上的弱点,把这个概念转变成兵卒求着你当皇帝。
时势造英雄这话真没错,人心转变五代骄兵纵横乱世百年,终于迎来了大一统的契机,郭威抓住了这股契机,再加上后来赵匡胤的精彩操作,才终结了乱世迎来大宋两百年安泰。
对于生活在大宋的士大夫,对于这一点比后世人深刻不知多少,归根结底还是性质上的不同,洪皓有人望不是坏事,可比天子更有人望那可就成了绝对的坏事。
灾民转换成乱民后就注定洪皓不能开口说一个字,并且不能做任何表态,哪怕他再同情灾民,这简直比替换贡米还要凶险,一旦洪皓开口就必定激化矛盾,因为官僚这层身份就代表他不能站在乱民这边。
五代哪次兵卒作乱不是觉得自身被逼迫,若节度不跟自己反,那杀了换一个节度不就行了。
乱民的心在渐渐下沉,连同黄中辅也是,洪皓注定不是那个振臂一呼,反上东京的好汉,原本寂静的场面又复变得喧嚣起来。
门外形势万般紧张,就连朱汝雪也已经意识到什么,抓住黄中辅的那双玉手越来越紧。
“贼人若冲进来,槐卿便杀了我。”外面声音逐渐嘈杂,他细耳倾听才渐渐听出什么,好像有人在说,拿了朱家娘子先快活完再说。
黄中辅也是热血上头,自己还没开过荤,他娘的这群乱民想什么好事。
“你死我也不独活,杀他一个算一个。”黄中辅虽怕可也是气血上脑,之所以来这洪佛子家,是史书上说盗匪四处劫掠可就是没进洪家大门一步。
黄中辅缓缓拔出长刀,心中已经是乱如麻,他可没认真学过什么武艺,就算自己跑也跑不出去,还真他妈是怨侣,竟然要一同死在此处。
沈氏斜看了一眼二人,眼中带着明显的歉意,只听她说了句大娘子勿要怪我,便朝着门外走去,初时两人还以为沈氏要卖了他俩,还不等黄中辅反应过来,沈氏已经夺门而出。
这下朱汝雪更慌了,整个身体都靠了过来,死死抓住黄中辅不放。
而出了门的沈氏先看了眼跪在地上的陈义进,随后对着众乱民喊话道:“诸位义士,诸位好汉,且听我小妇人一言。”
不同于几乎要吓瘫的两人,门外的沈氏面无惧色,声音洪厉且激昂。“知府宋昭年不允放粮,我家夫君只一小小八品司录,私截下贡米,自知犯下死罪,这才待在家中等死。”
沈氏说完这句就死死盯着陈义进,“只是我家官人犯事干尔等何事,为何要聚兵闹事。”
陈义进被喝的抬不起头,面上羞红一片,洪皓既然不能答话,又震慑不住众人,那只能由沈夫人出面与众人沟通。
陈义进身边有个长行回道:“我等也是怕朝廷加害了洪司录。”
他这话本真半假,军士作为劫粮执行者,没有士大夫那般免死金牌,事情过后怕是要被清算,故前期众人喊叫洪佛子出面时,军士也无甚反对,只要洪皓一开口,那这个说辞就是要洪皓命的悬头刀。
他洪皓不应众人便是不义,应了众人便又成了反贼。
归根结底还是洪皓在家待死刺激了众军士,其实只要知府宋昭年愿出面作保,军士怎会生乱,坏就坏在有人想要他洪皓性命,秀州城官员们集体噤声,这才点燃了军士的恐慌引发出这场动乱。
“诸位倒是一心忠义。”沈氏惨然一笑,那长行话说的好听,心思却极是恶毒,就连沈氏也琢磨出其中不妥。
至少把军士参与作乱的责任指向了洪佛子,这也就是洪皓不能开口的原因。
李嗣源是根本不想当皇帝,可也架不住李存勖胡搞,惹得军士动乱不堪,故上台后被军士裹挟的战神,也便开启了无为而治的皇帝生涯。
“呜呜...我等就生的这般命苦。”沈氏的痛哭让在场军士脸上更羞,这等妇人都看破的小心思哪里瞒的过洪皓。
“娃儿都那般大了,还惹来朱家大娘子纠缠不清,我怎会留一个不知羞耻的骚蹄子在家中。”
沈氏干嚎痛哭加上嘴上咒骂,让屋内的朱汝雪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这才明白先前那句勿怪的意思。
沈夫人没有正面答那长行的话,只强调自己不会留那大娘子在家中,再加上撒泼打滚的形象常见于乡间小农,今日在文曲星府门前吃瓜,众人不仅没了奈何,还被沈氏成功转移了注意力。
洪皓明知夫人做戏,可沈氏与平日间那般通情达理模样截然相反,他自然也不好再扳着个脸,脸上有了十足的尴尬。
洪皓的反应更真实,惹得乱民都开始憋笑,只听那沈氏越骂越狠。
“那浪蹄子今日被我打出家门,怎会不知死活来我洪家,若她敢来我第一个就要撕烂她那张狐脸,”
沈氏前面还在愤愤不平的咒骂,随即又换上了一脸凄苦的模样对着陈义进说道:“我家中尚有年迈的父母,且妹妹还带着身子,这些陈兄弟可都是知道的。”
陈义进当然知道这些,乱民还在门外时,他已有些制不住乱民,故他叫洪皓出来,还是多想叫洪皓出面主持,并不是为了加害对方。
见洪皓并不愿掺合此事,他陈义进也不怨对方,大宋养这群读书人,目的不就在于此嘛。
只剩先前扬言那人还在不依不饶。“既如此那夫人给我等指条活路。”
“冤有头债有主,陈兄弟且说说那日宋昭年怎么说。”沈氏说的也干脆,洪皓代宁海那是县令老而不堪,如今宋昭年可不是宁海县令那般,事都叫洪皓做了,风险都叫丈夫背了,那要他这个知府何用。
“知府大人说若朝廷追究起来,不但要丢乌纱,怕就连性命都难保。”宋昭年这话说的实在,灾情可是天发,开仓粮他是有这个权限的,然截留贡米则不在他权限之内,故对于朝廷他有功于救灾,对于风险他规避实是遵守法度。
那我家官人是如何回的,洪皓的作为足叫沈夫人能直起腰杆。
那陈义进回忆起来也是眼红了半圈眼睛。
“洪大人言既为官一方,岂能眼看无家可归的灾民皆成饿殍?此事全由洪大人一人担当,愿以一身易数十万灾民性命。”
“纠缠洪佛子作甚,今日该去找那宋昭年。”
“叫那宋昭年做保,换得洪佛子性命。”
人心才是那颗沸石,秀州依旧是人声鼎沸,然洪府门外则变得夜阑人静。